給我拍電報時不知你是否知道,電文是“母病危速歸”,那是怕我受不住打擊才說病危的,爸爸,電文要是你擬的我該感謝你,你念那麼多書,識那麼多字,怎麼從不給我寫封信呢,如果親手拍了那封電報我也不枉有一回識字的爸爸。那時我已經提了幹有了工資,我要實踐童年時向媽媽許下的諾言。那是北方冰天雪地的冬天,我卻花高價買了金黃的香蕉,鮮紅的蘋果,水靈靈的鴨梨還有一些我認為貴重其實在高貴大院的垃圾箱裏常可揀到的藥品,滿滿裝了一大提兜,往家趕得急如星火,分秒必爭,以為早到家一刻媽媽便可早一刻恢複健康。我下了火車又下了汽車,扛著重重的提包走在通往家園的小路上遇見了鄰居的王嬸。王嬸遠遠就送給我一聲憐憫的歎息:“哎,嘖嘖,你要早回來一天就能看見你媽了,昨兒個出的!”爸爸媽媽這兩盞瘋狂燃燒卻不添油也不給家庭帶來光明隻增加陰影的燈先熄滅了一盞。母親這盞燈雖不帶來光明,但還給過我們許多溫暖啊,哪怕病中的一聲歎息和憐愛的話語也都是溫暖啊。又僅僅是一個重感冒就把母親四十九歲的生命之燈吹熄了。爸爸,你正犯著瘋病,狂躁型的精神分裂症一發作起來真凶殘怕人。你手揮菜刀大罵為母親送葬的親友們在鬧派性……你看見穿軍裝的我也從部隊趕回來,先是問回來幹啥,接著便把罵鋒轉向我,罵我指使參與派性的鄉親向媽媽下了毒手……爸爸,你罵完我又罵媽媽,罵她在家庭內部搞分裂,罵她賤骨頭,罵她活該,罵得天花亂墜。
爸爸你那天花亂墜的罵聲,使我怎麼也聯想不出竟能出自一個曾是教師曾是校長的人之口。你越罵越凶,我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能被你看出不良用心而罵出花兒來,最後你竟用刀逼著我老老實實地寫交代材料。媽媽都被埋進土裏了,我再也見不到媽媽了,我們悲痛難忍,你卻在像野獸一樣發瘋。你那刻毒的嘴,討厭的眼睛,張牙舞爪可恨的形象,你無情,你自私,是你折磨死了媽媽,小瑞弟弟和大芬妹妹的死都有你的直接原因,你是個魔鬼,你是凶妖,我恨不能一把掐死你為媽媽、小瑞和大芬報仇。那一刻我氣恨得也幾近精神分裂的邊緣,我控製著沒有去掐你,但我怎麼也克製不住飛起一腳踢飛了你手中菜刀,又暴怒地一推,像推一個殘暴的法西斯分子,將你推翻在地,雙手按住你的雙手,雙膝抵住你的雙腿。你越掙紮我按得越凶狠。我招來了弟弟,讓他解開你的褲帶絲毫也沒有消毒就在你屁股上注射了一支強鎮靜劑。
我看那針管就如一柄刻毒的刺刀紮進你的肉裏,當時,紮死你我都不會悲痛。藥液像百萬神兵魔勇攻占了你的全身,把你每個細胞都捉住了,毒打了,打得一個個昏死過去,你整個人便昏死一般大睡,睡了六七天,神誌清醒了,理智恢複了正常,你又如一個文明的教師那樣說對不起我,見到被你罵過的親友也賠禮道歉。越是這樣,我越心酸,爸爸呀,這個世界誰也無法理解你了,你的痛苦大概要比我深重百倍。
我去給媽媽上墳。咱們家族的墳媽媽是第一個埋在這遠遠的少陵山腰上的。那年已禁止土葬,非要土葬就得葬在既不能種糧也沒栽樹的遠山坡上。那年的雪也很大,怎麼在我的記憶裏,一件件不幸的事大多以雪為背景呢。冰冷的雪,無情的雪,美麗潔白但如孝布一樣的雪啊,你把我的母親我最親的親人又給裹進了墳墓。我五位親人的墳不在一條直線上,不在一個平麵上,也不在一點上。一座山腰,一座山腳,一座山溝,兩座在平平的西瓜地邊上。上帝有眼的話在天上俯瞰一下,正月十五送過燈的五座墳在你眼裏一定就像我仰望見的你們天上的北鬥星。
是的,那點連成線形狀就如一把勺子,絕對像北鬥星。媽媽的墳就是勺子邊沿那顆星。我老遠老遠就看見了那顆星,那顆漫野皆白中醒目耀眼的一顆黑星。新落的大雪把前幾天送葬者踏出的路覆蓋了,被新雪覆蓋了路的野地裏又有一行腳印,那腳印蜿蜒起伏伸向媽媽,不知是誰踏出的。我就沿著那腳印走到媽媽的墳前。爸爸,你不知道那一刻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景讓我的心苦澀而熱烈地顫動了多久啊:墳前的雪上放著我帶給媽媽又轉送給你的水果和藥,香蕉是金黃色的,蘋果是鮮紅色的,每個梨則讓早霞染了似的金紅色,藥瓶是寶葫蘆形,就是我拿回來那瓶。旁邊一堆紙灰。是誰來了?我看見紙灰旁邊有幾支煙頭,再看那腳印,明白了,是你。爸爸,你給我媽上墳來了。爸爸,你為什麼要那樣孤僻,那樣內向,那樣封閉。一顆小小的心對外封閉著裝滿了憂鬱、痛苦和孤獨,這些有毒的東西裝得太多了一點也不往外交流釋放,能不鼓脹得破裂嗎?一個人封閉就是愚鈍,一個家庭封閉就是死性,一坑水封閉就是腐臭,一個國家封閉就是落後。不論你的孤僻和封閉是清高還是不俗,反正是坑了自己害了親人。你不好把你的心事跟我們、你的兒女說說嗎?如果認為我們聽不懂,那你一個朋友也沒有嗎?一個人若是連個朋友都沒有那還有什麼意思那還算人嗎?人是各種關係的總和。你把什麼關係都堵塞了把自己封閉成絕對的孤獨的人那不是極端自私嗎,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當家長的我們家便理所當然地成了缺少愛而盛產不幸的作坊。每次親人慘死後你在墳前的動人之舉不過是出自求得心理解脫的自私目的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