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故鄉行吟(9)(1 / 3)

記得你、我媽、我姨都有笑容,並且都有笑聲,我當然高興得過年似的,一會兒扳姨的脖子一會兒摟媽媽的腰,所以連那天餃子的餡兒我都記住了,韭菜餡兒的,窗台上還有一盆月季花。爸爸,我至今弄不明白你在媽媽麵前為什麼總沒笑臉卻隻有那次笑了。天長日久從媽媽嘴裏片片斷斷地知道了一些你的經曆。媽說你雖然念大書沒幹過地裏活兒,但念書時也挺苦,吃的穿的也很不像樣子。能在國高念書的絕大多數是地主富農和官紳們的子弟,爺爺奶奶是靠十二分的省吃儉用供了你念書的。日本人辦的學校,軍事化要求,可嚴酷了。冬天叫你們去野外大雪裏圍獵兔子,你沒有好鞋穿腳凍化了膿。不管怎麼苦,讀了書就開始與父母有隔膜,讀得越多隔膜越大越互相不好理解。

也不知你在外邊有沒有心上人,也不問你喜歡什麼樣的人,爺爺奶奶在家給你包辦了媽媽這門親事。媽媽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媽媽,你很少回家來看看媽媽,媽媽在家等著你畢業好結婚。剛要畢業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學校一時亂作一團沒人管理,你拿了兩箱子學校沒人管的書回家,匆匆把書埋在園中也沒和媽媽結婚就與一幫同學跑到當時的敵占區也就是“國統區”長春,你說當時的目的是繼續上學。

待了一個月沒上成又回到家鄉,爺爺奶奶忙著硬把你的婚事辦了。婚後你脾氣變得壞了,我媽媽一個字不識,你和她沒話說,常常跑到賭場去耍錢。那一段時間你還沒參加工作,年輕輕有的是精力沒處用,有的是想法沒人說,賭場便成了你的發泄所。媽媽不敢去叫你讓奶奶去叫,你不敢違抗我奶奶的意誌,離開了賭場卻把一厚遝錢撕得粉碎粉碎,以至媽媽和奶奶共同往起粘都沒法子。你肯定是不喜歡媽媽,不然為啥總是沒有笑容總是脾氣暴躁哇。後來家鄉辦學校,你就從事起教育工作,先是在小學後來又到中學。學校的老師有男有女,有說有笑,媽媽多羨慕,媽媽多難過,怎麼在學校高高興興的一來家就沒好臉子,是因為自己不識字吧?媽媽就開始買看圖識字書,媽媽就開始帶著我和妹妹去上夜校。媽媽有了兩個孩子,媽媽還有許多家務活兒,生活也不富裕,媽媽又得做家務以外的不少勞動如侍弄菜園,揀柴等等,所以媽媽就沒法堅持識字了,因而最終,還是個睜眼瞎,還是沒法和你知道的一樣多,還是和你沒共同語言,還是沒法使你臉上有笑容。天長日久媽媽就開始恨你,嫌你,不關心你。你便更加臉色不好,更加暴躁,為一點小事就大發脾氣,你不願見她,她不想看你,盼你到學校去值宿,盼你外出開會,我們當然是感情用事站在媽媽一邊。我們和媽媽不能從你那兒得到愛,你也無法從家裏得到溫暖。你喝酒,你抽煙,你欠債,你穿破衣爛衫,你和媽媽就越加無法和睦。

你氣她,她氣你,氣是有毒的,天天在傷害著你們的五髒六腑和心靈,你們便日漸多病,日見蒼老,每個人都比實際年齡老上二十歲,三十多歲都銀絲縷縷啦。你們用一支支恨的刀、氣的箭在互相射殺,傷得好慘。你們慘傷後不能相互照顧,禍水便流向了兒女。我們在感情上都站在媽媽一邊,行動上又不能不把大部分精力和時間消耗在你身上。你經常犯病,一犯病我們就得像對付既敏銳得驚人又勇敢得驚人的敵人那樣同你鬥智鬥勇。你智勇雙全,奈何不得你時就得借用外界力量鎮壓你。媽媽坐家看鬥,隻是含糊不清地叨叨些什麼,臉上毫無喜怒之情。你們的婚姻生活惡劣到這種程度,怨你還是怨我媽,還是怨我爺爺奶奶,還是怨別的什麼我不得而知,隻知你倆生前在一起是那麼不幸,是媽媽的早死才使你們得以分離和安寧,如今你死了又要給你們合墳,我恨不能就地將那合墳扒開分成兩座。

你們互相射殺了一生難道還要關進一個死牢裏再互相射殺下一輩子嗎?爸爸,你我都無能為力將這合墳分開了,既然分不開,你和我媽就和好吧,你們能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幸福,等我們也到那個世界時就不至於以往的傷疤再隱隱作痛了。爸爸,但願你能這樣吧,過幾天我再為這合墳填土,填得嚴嚴實實的,一絲縫兒沒有。

爸爸,三天後我又去給你和媽媽的墳填土了,帶著我的兩個弟弟和你的孫兒還有晚輩親友。親友們預備了許多黃紙讓我們帶上為你燒掉。說是給你送錢。我的十一歲的兒子問為什麼不拿上一遝十元的真錢給你燒哇,大人向他解釋說真錢在地下不好用,隻有把錢印砸在黃紙上才好用。我的兒子便伏在你生前住的床上,用鉛筆和黃紙為你畫了洗衣機、電冰箱、彩色電視、錄音機,還有一部電話,我們家目前有的貴重東西他都畫上了,隻有那台鋼琴沒畫上,他不愛學鋼琴,學得太累,他不認為那是好東西。大人們為你燒紙時,他也跪在火堆旁,虔誠地將那張畫紙燒給你了。盼你以後能用孫子送的錄音機和電話把你和媽媽幸福生活的情況告訴我們吧。爸爸,盡管我是不主張土葬的,我還是和大家一塊把你的墳填得高大莊嚴,上麵蓋滿了花圈。當年媽媽的墳是孤零零的,如今已墳頭一片了,但山坡上還禿禿的沒有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