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故鄉行吟(11)(2 / 3)

去北京你沒錢買車票,即使去了,北京治安嚴密你會被遣送回來。所以我叫弟弟和老師趕回家鄉去,如果見到你再給我拍電報我再回去。暫時我還得上班工作。弟弟和老師一走,我已無法上班了,一氣睡了兩天一夜,接著便病倒在床。高燒、胡話、有氣無力,噩夢連綿不斷,一會兒夢到你被汽車撞死,一會兒夢見你從火車上跳河身亡。還夢見你在北京見到毛主席,毛主席親自送你住進醫院,精神分裂和肺結核全治好了。可那都是黃粱一夢。弟弟一封長信述說了你徒步跑回家鄉的經過。你沒錢買車票,即使有錢你也怕被人截住而不能買票乘火車。你倉皇跑到郊區,沿著鐵路線往家走,渴了吃把雪或吞塊冰,餓了嚼兩塊餅幹。日夜走,不知你困了在哪睡過覺沒有,還是你像紅軍長征似的邊走邊睡了。鞋磨破了,掉底兒了,冰雪中不能光腳走,你脫掉背心撕成布條纏在兩腳上,兩腳都打了紫黑紫黑的血泡。不知你是躺在哪兒還是風雪中脫下貼身背心的,反正你走了一千好幾百裏,到哈爾濱時餓極了,把全身總共五塊錢拿出來到飯店買了一盤餃子,找你的錢也顧不得要,端了餃子到牆角狼吞虎咽活像一個逃犯,飯店的人真以為你是逃犯報告給城市民兵。

民兵們不容分說把你抓到指揮部,你罵他們有眼不識泰山,結果遭好長時間毒打,又從你身上搜出我偽造的那封毛主席來信,當即把你當現行反革命關押起來,給咱們鎮革委會打長途電話後才知道你是瘋子,最後由鎮革委會派人到哈爾濱將你送入當地精神病院。一場災難暫時過去了,可我好像跨越了十年,頭發紛紛白了,以後你每犯病一次我和弟弟們就要遭一次這樣的罪,而你三五個月準犯一次的,頂多也挺不過半年。這些年來你一共犯了多少次啊,我三十多歲的滿頭白發就是說明。後來經不起你這樣一次次的折騰,就把你接到我部隊的家裏,一住就是六七年。六七年啊,中間多少離奇曲折難以讓人相信的悲慘故事,寫兩本《天方夜譚》也寫不完的。八二年你又犯病鬧得鄰居忍無可忍告到派出所,告到我們部隊,我才不得不把你送回老家。你和我同住這段生活我曾寫過一篇小說《爸爸啊爸爸》,讀者紛紛寫信說寫得真實感人,還得了當年的優秀文學作品獎,我卻隻字沒敢向你提過我寫了你,我深知你一旦看了肯定又要重重地犯一次病的。你至今都不會知道你年輕卻白發蒼蒼的兒子獨自滴落著淚水麵對稿紙無可奈何地默默呼喊著爸爸啊爸爸。那篇《爸爸啊爸爸》也算這篇祭文的一部分吧。

爸爸啊爸爸,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你也沒舉行過生日酒宴讓我們給你拜過壽,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生日,反正我的記憶裏沒有點蠟燭吃蛋糕等過生日印象的。也許你我一生都太不幸都不值得過什麼生日吧,今天在我為你書寫這篇為了忘卻的祭文時又迎來了我第三十八個生日,生日這天我不敢也不能有歡樂。我坐在家裏整整一天續寫了這篇祭文的三四千字。爸爸,我恨你,但我的生日畢竟是你給的,生日這天,我還是想起了你的幾件好事。小時候也記不清是幾歲了,有一回我病了,什麼病也記不清了,好像是腿上長了個大癤子。不能走路,炎症引起發燒,好像是春天田野裏的雪半化沒化的時候,我嘴唇燒裂出一道道口子,口渴就想吃什麼清涼而且甜的東西,說真的,那時我還想不到橘子蘋果之類的水果,所謂清涼而且甜的東西無非是胡蘿卜、西瓜、甜稈兒,頂多也就是梨了。

春天菜窖裏的胡蘿卜已經吃完,西瓜是不可能有的,梨一是得花錢買二是小鎮的副食品商店當時也沒有了。或許秋天晚熟的苞米稈兒剛割倒就凍了那種“甜稈兒”還能找到,但也不會有多少水分了。媽媽跟你說了我這個小小的願望,叫你到少陵山腳下水庫邊的窪玉米地去找找看。爸爸,你看看我,還摸了摸我的額頭說有點燙手便出去了。我知道要在平時你是不會去的。你在水庫邊的窪地裏轉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凍在冰裏很細的甜稈兒。你用鐮刀一點兒一點兒將冰琢破,取出那根還顯著綠色的玉米稈兒,一嚐,清涼倒是很清涼但是不甜。你帶著它,又到另一片黃豆地裏,用手一顆一顆撥拉著殘雪下麵的黃豆。黃豆已被黑黑的濕土泡漲了,你揀了滿滿一衣兜鼓脹的黃豆粒帶回家中。那正是鬧自然災害第二年的春天,家家都挨餓,見到一兜兒黃豆簡直就像什麼高級點心了。

你把黃豆和玉米稈兒拿回家時天已黑了,你讓媽媽把黃豆一顆顆洗淨,然後親自用家裏僅有的一點兒麻子油為我炸酥豆兒吃。那時咱們鎮還沒有電,照明用的是煤油燈。你左手擎著一盞煤油燈,右手攥一柄小鐵鏟不住掀著鍋裏的豆兒。我躺在炕上聽你手中的鏟兒嚓嚓啦啦好聽地響著,不時還刷地爆出一聲豆兒熟了的脆響。你讓媽媽把不甜的甜稈兒一節一節砍好,剝了皮兒,放在盤裏,說等一會兒就著甜豆兒一塊吃。豆子劈劈啪啪地挨個響了一遍之後熟了,放了點白糖你又一鏟一鏟兒盛到簸箕裏。你說豆子是甜的,玉米稈兒是涼的,一塊兒吃下去就是清涼的甜東西了。你正興衝衝往我麵前端時,腳下一個東西把你絆個趔趄,左手的燈一下掉在簸箕裏,一燈煤油全灑在黃豆上了。當時我還不知道,急著要甜豆兒吃,這可真掃了你的興,媽媽氣得直說你沒用、廢物。要在平時你準會和媽媽發火的,那次你卻沒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