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結婚害羞得很,人那麼多都看著咋結婚?對結婚害怕,對生娃不清楚……我一生結兩次婚,都沒有婚禮。
走走:有逆反心理嗎?
賈平凹:那一生啥都聽話,就是談戀愛那個時候沒聽話,把我父親真的氣死,那鬧騰了幾年,就是退婚退了有三年,退不了婚,就咋都退不了。因為他和那個女方的爸關係好,到最後把女孩認成幹女兒,是那樣過渡的。我那腰斷就是為了退婚,騎車子摔斷,那痛苦得很。那個時候,哎,提起來,那個時候把父母是氣炸了,三年。那個時候覺得個人感情問題是天下第一,現在年輕人說的愁苦,那也是。退退不了,又不愛,但是又沒辦法。那個時候又不是說咱愛上另外一個人了,還沒有。跟那女的談了那麼長時間,又沒擁抱過,又沒接吻過,很正經,你想嘛,正兒八經的。那個時候咱那心理是膽怯心理,還有羞怯心理,一見生人咱老臉紅那夥人,那個時候老考慮這結婚害羞得很,人那麼多都看著咋結婚?在當時是害怕得很,對結婚害怕。對生娃不清楚,咱要是抱個娃出現那讓人笑話得很,那害怕得很,老是在心裏鬧這種事情,沒有愉快的,給人張揚的那種東西,一輩子都老是伏低伏小嘛,都是那種膽怯嘛,都是這種性格。所以我結婚就沒舉行婚禮,我一生結兩次婚,都沒有婚禮。
走走:那你父母關係怎麼樣?家裏誰當家誰說了算?
賈平凹:我媽這一輩子永遠不操心,啥事有我父親拿事,我媽你到現在看,還是啥事都不管。一輩子沒管過錢,也沒管過……屋裏啥事情我父親說啥就是啥,她永遠,現在也是,一輩子養成不擔承。我媽老了也敬佛,她也每天早上燒香,也跟著人家往廟裏跑呢,但她不是特別嚴格的那種教徒。一早還在燒香,因為老年人都愛燒香。
走走:那你得到過父親的表揚或是獎勵嗎?
賈平凹:他晚年,我開始寫東西的時候,我父親也為我很驕傲過。在父親晚年,我給他經濟上周濟不了多少,起碼對他精神上是愉快的。他覺得這個兒子還不錯。那個時候我經常發表作品,他經常到別的地方看報紙,因為家那邊雜誌少,看報紙上有我文章了,他就高興,兒子畢竟寫了東西嘛,高興嘛。他學校的老師、周圍人,看到哪又發我作品了,就拿來跟他說,一說就叫他請客喝酒,整天就鬧這回事情。我那時候正是發表作品發得特別多的時候,那作為他,他雖然出錢,但是心情愉快得很。這作為父母的心情咱也知道,咱那個女兒吧寫個啥東西,哪怕寫得再不好,咱覺得這娃還不錯,咱也高興著呢,是不是?它畢竟是個事兒嘛。我父親晚年唯一能享受到的,就是精神上享受的這一點。那個時候都困難嘛,咱也掙不了多少錢,他在物質上也沒有享受到多少,但是在當時都是那樣子,相比下來還比較好一點。生活不能和現在比,但當時也算不錯的,不說最好吧,也是中上吧,起碼精神是愉快的,起碼咱還給他爭些氣吧,這確實也是我唯一能為他做到的。
走走:父母是什麼時候知道你是個作家的?
賈平凹:我父親知道,他有文化他知道,但我媽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做啥,她光以為我在寫字,我媽原來在西大那邊住的時候,我寫字老怕給她看見,她老看著說,錢有多少啦?不要寫字了。她老覺得我寫字辛苦,她不知道我在做啥,我媽她不管那些事情,我父親知道。不過我父親不搞創作,他也不知道具體情況。
走走:有沒有覺得你是一個著名作家而對你另眼相待?
賈平凹:我這家族裏麵從來沒有,就包括我女兒從來也沒有說她爸是做啥的,別人從來不議論這方麵,不會往這方麵想。就像我現在老婆開飯館,別人飯館都是我寫牌子,她還看不上我,還不要我寫。我給誰都寫牌子,她開飯館,我就沒給寫過牌子。
走走:小時候他們對你有沒有“望子成龍”的想法或是要求?
賈平凹:沒有。當時我跟你說,我父親還是個反革命分子,我上大學,唯一出路我父親就是指望我趕快能工作,有個工作,這就給娃把一生的事情就辦了,就不在農村再受罪了,就是這種觀念。吃國家飯就對了,這是最大的願望,不指望你成一個什麼科學家一個什麼官員,想都沒想過,也沒想過你當作家,隻要你解決商品糧。因為我父親當時被打成反革命回來後,我記得他拉著我哭,他想,因為他的問題這孩子肯定一生沒有出路了。因為當時那個社會背景,基本就完蛋了,受苦受難一輩子,就是哭過那一次。所以說他恨不得……我當時在水庫上,是他跑到水庫把我叫回來的,就是他得的消息,現在可以上大學了,你趕快報名,公社的事情,我再給你尋人說一下,你首先得報名,要叫我報名。特別關心,叫我趕快逃出這個農村,要不就沒出路了。不像你現在,現在你不愁吃不愁穿,你在城市,而我父親是反革命,你體會不來當時。你現在是怎麼把飯吃好,我那時是要吃上飯。
走走:那你自己想過長大後幹什麼嗎,有沒有理想什麼的?
賈平凹:我自己也沒想過。那個時候環境不要求你想那些東西,你沒辦法想。那個時候在農村,最大的快樂是今天我突然在外頭拾了一堆柴火,或者是今天我從哪裏弄了些糧食,或者是今天我還剩了多少糧食,剩了多少飯。今天給豬弄了一籃子草,那都高興得很,因為生活困難得很,就這些是最大的樂趣。砍的柴要比別人多這種爭勝心是有的,就是總比別人要強,我從小都是這樣。
走走:但據說你小時候總打不過人是吧,常常被人揪了頭上那撮毛打,但你能哭,村裏人說你是劉備。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會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賈平凹:那是說大人的,小娃委屈都哭,因為啥?我不是那種陽剛的人。生存環境啊、家庭環境啊、身體狀況啊、然後身高啊、音量啊,都慢慢把你的性格給改變了。表麵一看,我是陰柔型的人,我是示弱的一個人。小時候也確實愛哭,但骨子裏是剛強的,有韌性。
? 世上事情,往往你不想要的東西,它還是得到了,你想要還老要不上。
走走:小時候你因為體質差,在家幹活不行、在學校上體育課又爭不到籃球,所以便孤獨了,喜歡躲開人,到一個幽靜的地方坐著。越是躲人,越不被人重視;越不被人重視,越是躲人,成了一個惡性循環。但我記得你曾說過,正是這種懦弱阻礙了你,同時又幫助了你,能不能具體說說?
賈平凹:我跟你說吧,因為懦弱,因為膽怯,一生確實吃了好多虧,別人老欺負你。再有一個,不敢到一些地方去,不敢見一些人,不像有些人啥地方都可以去,啥人都可以見,啥話都可以說,但我的性格裏邊有這種缺點,就影響好多交際啊,該幹的事不幹,該爭取的事都不爭取啊,就是這個,永遠活得不爭取,反正就是老往後退的那一種。這阻礙了我好多發展啊,該獲得的東西老獲不上。但是同時它又對你有好處,它又保護了你。往往世上事情,往往你不想要的東西,它還是得到了,你想要還老要不上,我親身體會到的。我越想要這個杯子的時候,老要不上。我不想要的時候,它還尋著我,跟我了。但這個道理是過後偶然想到,當事的時候就沒有這種想法,就就事論事了,完全受感情的支配了。要不哲學家都不會……事實上哲學家我估計他在現實生活中也是感情用事。
走走:你好像從小就挺恨那些能言善辯的人?不和他們來往,遇到一起,對方越是誇誇其談,你就越是沉默不語;對方越是表現,你越是隱蔽,以此抗爭。但神差鬼使般,你卻總是最後勝利的一方?
賈平凹:這也不是說一貫這樣,但這種意識還是有,反正我覺得我肯定能比人家弄得好,後來慢慢果然就比人家好了。這樣經的事情多了後,自然而然,自信心就來了。我給你舉幾個例子,小時候我去割草,那有意思得很。我那一組人裏邊,年齡都差不多,一人背一個背簍,有那愛張狂的人,外向型的人,他把那草弄得虛虛得很,蓬蓬蓬,上頭插得高得……老遠看,以為多得很。但是那時給生產隊割草,要過秤。他那一落秤,幾十斤。當時我拿一個大背簍,我割草又愛拿那腳踩得實得很,表麵上看老是一平背簍,但我比他重得多,我愛把草踏實,不愛張揚。那從小性格就是這種,我就是讓你看不出來,但我一秤就比你要多,就是這種心理。再比如說當時撈紅苕,紅苕地收獲時那是屬於公家的,但全部挖過以後,它裏頭肯定沒有弄完,再拿鋤子在挖過紅苕的地裏拾紅苕,再找,看看有沒有遺漏的,我們那兒叫撈紅苕,那找到就是你的。我是拾得最好的,最多的,而且我在那兒挖,哪兒都有。我是做啥都比別人要強,內心強盛得很,不表達,表麵上看起來,還老是不行,看起來不張揚,但實際上有心勁,要把這個事情弄好,這從小時候就一直有這種東西。大了以後你比如說,咱到哪去,搞個創作,那經常到外頭去,去後就看見有些北京上海的,誇誇其談,北京人嘴多厲害,有人從開頭說到最後,不停地發言。我永遠不是,誰越要發言,我越不發言,反正我就是聽著,聽著吧,一接觸後覺得也就是那回事。但是剛一去把你就嚇住了,你覺得人家怎麼說得那麼好,啥他都知道?咱就是傻不唧唧地坐那兒,坐在角落裏一言不發,但是接觸多了覺得他也不過如此。
走走:我記得孫見喜寫過一篇關於你的文章,裏麵寫到1979年早春,你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後去北京領獎,既沒有去作報告吹噓自己成功的秘訣,也沒有去王府井,甚至沒有去天安門留個影。當作家們都去參加各類活動的時候,你謊稱肚子不適躲在賓館裏伏筆大寫特寫。到了晚上,組稿的編輯來了,你左兜裏掏一篇給《人民文學》,右兜裏掏一篇給《鴨綠江》,讓一些獲獎作者看得眼睛發呆……
賈平凹:那倒說過頭了,那個時候創作的激情大,有空時候就弄。不愛在外頭跑,確實我不愛社交,也不會應酬。不會跟人見麵,你是個領導給你說個啥話。或者見你是個啥大人物就跟你講,我害怕,正因為不會說話才害怕見人家,就不去,死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