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學校叫我帶研究生,開頭我還緊張,我說那咋個帶法?我沒有這個經驗嘛,我就想起我那一年到香港去,香港大學有個教授接待我,去太平山遊玩的時候,後邊跟了三四個年輕人。當時我覺得教授還神秘著,我問,你當教授要帶研究生,那研究生咋帶的?當時第一次咋帶的?他說今天就帶了嘛,我說今天你在哪兒帶?他說後麵這些娃兒就是咱研究生。後來我說這研究生是這麼好帶,反正就指點指點,說一說。後來學校不是叫我帶研究生嘛,開頭我不願意帶,後來學校說是為了咱學校聲譽,為了咱好,你帶些研究生,我說行。為啥我對學校有好感呢?當年我離婚後沒有地方,沒有我能呆的地方,任何地方都沒有,西安市沒有我一寸土地,我老在朋友家住嘛,後來學校校長那個人好得很,他說你來,學校給你一套房子,你住上。所以我是感激那一點,所以學校叫我幹啥我都幹,就是那樣帶起來的,報恩的。當然現在那套房子我母親住著,當時房錢還便宜,現在房錢貴了,為那套房子出的那個價錢吧,還是和社會上租個房價錢差不多,但那畢竟是我最困難的時候。因為在當時那個社會,我不是你單位的人,你給我一套房,那是不能想象的,大家都緊張嘛。所以學校給你房子,了不得了,起碼你能住了嘛。學校給我的那房子主要是給副教授一級蓋的,就是四五十平方米,兩室一廳,開頭在五號樓上,有一次,我和女兒又去了一趟西北大學,路過了那座樓。樓是舊了,周圍的環境也麵目全非,但樓前的三棵槐樹現在還在,後來有一度我們那房子還叫“三槐堂”嘛,樹幾乎沒長,樹上落著一隻鳥,鳥在唱著,我說:“唱得好!”女兒說:“你能聽懂?”我說:“我也聽不懂,但聽著好聽。”住住吧,後來聽說前邊樓上有個四層的,後來又搬了個四層,我喜歡住高的,安靜嘛。四層住住後來,從四層這個單元又搬到北邊那個房子,就在學校也搬了兩三次吧。搬過去那個時候我就不在那兒住了,叫我母親在那兒住,直到現在還在那兒住著。
? 我覺得任何一個國家,再窮的地方它都有富人,再富的地方它都有窮人。
? 大量的人出國就相當於農村人進城打工一樣,每個城市的居民誰把那些民工當回事了?你永遠進入不了它那個上流社會。
走走:想過去國外生活嗎?
賈平凹:沒有。我不喜歡到國外去,因為啥?我覺得你到任何一個國家,再窮的地方它都有富人,再富的地方它都有窮人。你出去以後,你永遠進入不了它那個上流社會,你過的那日子吧,那還不如我在國內住得舒服,我是這樣認為的。我覺得要出去打工、出去幹活吧,就像咱現在看民工在城裏打工一樣,每個城市的居民誰把那些民工當回事了?有他沒他,沒人在意的,好像不在乎那個東西。而現在民工也都是抱個團,在他那工地上,在他那某一個餐館,某一個角落啊,他就在那一塊。他對他還在鄉村的那些人來講吧,已經是很不錯了,掙的錢也多,見的世麵也多,是吧?他回去時很得意,但是他在城裏肯定是自卑的。類此而推,咱到國外去恐怕也就是這種情況。當然也有個別的進入上流社會,好多打工仔在城裏也當了大老板,也進入政府機關了,也混得不錯了,但畢竟是少數,大量的人出國就相當於農村人進城打工一樣。
? 城市就像古話說的,兵營一樣,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大家都在這兒過濾。
走走:在你的《商州初錄》結尾處有一句話,“城裏的好處在這裏越來越多,這裏的好處在城裏卻越來越少了。”現在鄉下人進城成了潮流,有錢人鄉居也是一種時髦,在東南沿海、江浙一帶,鄉下人甚至普遍比城裏人富裕,這樣看起來,城市的優越性在哪裏?
賈平凹:我總覺得,尤其在現在吧,城市就像古話說的,兵營一樣,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大家都在這兒過濾,有的就發了財,有的就回去了。現在農村好多人到城市來打工,一部分是生活所迫,就是老老實實要多掙些錢,趕緊回去蓋個房啊,給孩子娶個媳婦啊,把房子蓋得更好啊;也有一部分是不安分,年輕人都是在外頭胡闖的,永遠不安分於一個地方,總想出來,哪怕浪蕩、流浪,也不願意回去。浪子在外頭,哪怕不掙錢都在外頭。打工的裏邊有好多心態問題,有意思呢。可就是沒有人再安心在鄉下呆了,是這種趨勢。我去過江浙一帶,那地方富裕,而且那一帶從人的素質上來說還比較高一點,因為有上海在那依托著。上海人做事比較認真,敬業精神好,價值觀念穩固性的時間長,有這個傳統。現在在西安要搞裝修吧,絕對得找南方人,不光是上海人,是找南方人,都不願找當地民工。當地民工懶、貪、饞,而且偷工減料。南方人吧,他給你講好價錢,他給你認真做事。從這種搞裝修的民工身上你就能看出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差距,南方人幹事就好好幹事,就不給你偷工減料,不給你消極怠工,沒有那些東西。在江浙這一帶的農村,還有比城市更好的人家。但是農村生活富裕了,它別的文化,別的那方麵啊,還是不如城市。比如說你住在浙江某一個山村,風光很有名,但是你想看什麼歌舞啊、什麼電影啊、外國的什麼文化啊展覽啊,你根本就沒辦法看到。所以說上海人還是寧願在上海,如果你叫他徹底搬出上海,住到鄉下去,他絕不幹。他隻能上海住著,然後到農村再弄個別墅,他過的是這種自如的生活。
? 確實是農村包圍城市。因為中國是農業國,大量的人才都從農村開始,極優秀的人去占據這個城市,不優秀的就返回到鄉下,或者返到別的地方。
? 人類的進展隻能慢慢發展,它不能積累,它要能積累,那人早都滅亡了。一個朝代一個朝代也是這樣,人類永遠在做那種重複的進化工作。
走走:我覺得上海未來恐怕會沒有一個上海人。現在上海成了一種象征,類似當年的“比武招親”,有能力有財力的外鄉人,個個放馬上海。一番循環後,跟不上趟的上海人便被淘汰出了局。然後退而求其次,上海人再去異地他鄉發展。而類似上海的這般淘汰,也將在各地循環上演。
賈平凹:現在到處都是那樣。毛主席有一句話,農村包圍城市,確實是農村包圍城市。因為中國是農業國,大量的人才都從農村開始,極優秀的人去占據這個城市,不優秀的就返回到鄉下,或者返到別的地方,好的就輪番到城市來,城市它畢竟集中了精英人物。原來白居易有句話,“長安居不易”嘛,長安當時,拿現在說就是中國的北京、上海一樣,就是大城市嘛,要在這個地方生存是不容易的。好多東西它是一回事情,隻是說現在科技發達了,人經驗多了而已,思維上有好多最基本的東西還是一回事情,人類的進展隻能慢慢發展。你比如說五歲開始,從一個字不識到慢慢識字識字,等你才有了智慧,你就死了。死了後你兒子又開始學學學,它不能積累,它要能積累,那人早都滅亡了。再大科學家,他也是從一加一開始學,不是說他老子學到已經會造原子彈了,他兒子從造原子彈這兒開始再學,他不可能,又得從頭開始走。一個朝代一個朝代也是這樣,慢慢積累積累、完蛋,慢慢再擴充,人類永遠在做那種重複的進化工作。
? 人類啊,琢磨不透一些道理。正因為琢磨不透,才相信有神啊有上帝有啥東西在裏麵存在著。
? 再精明的機器人都不如一個傻子。誰來弄出這個人的?覺得神奇得很。
走走:如果真的有一個無形的手在控製,這種周而複始的重複其實是在放緩人類滅亡的速度。
賈平凹:對。用那佛教的話,就是慢慢在那兒輪回,這樣社會才能慢慢來嘛。所以說人類啊,琢磨不透一些道理。正因為琢磨不透,才相信有神啊有上帝有啥東西在裏麵存在著。就拿人這個結構來說,我常常想,現在最傻的一個傻子,都比一個機器人好,對吧,都比機器人能幹嘛。機器人現在最多就是取個啥做個啥,都覺得了不得,你叫一個傻子、白癡,你說給我拿樣啥,他給你拿來,還跑得快得很,再精明的機器人都不如一個傻子。你說人怎麼……誰來弄出這個人的?覺得神奇得很。就算現在克隆人,也得有一個人,你才能按照他再做一個。但是克隆吧,它也不是從智慧上克隆,隻是像。
走走:上海、北京這樣的現代化國際化大都市是城市,但像西安這樣,一個西北地區的大縣城一樣的城市,它也是城市。我記得你曾經用過的、關於西安的形容詞有四方城、老西安、水泥森林、廢都斜陽……對這個城市的印象究竟是怎樣的?
賈平凹:你如果永遠住在西安城裏,覺得西安也不錯得很,也是很大的一個城市,但是經常我在上海啊、在北京呆上一段回來的時候,一下飛機,第一個感覺就是像個縣城,像個大集貿市場,就是這種感覺。我跟你說我第一次出國的感受吧,那是九零年九一年,到美國去,先經過香港,然後到美國,呆上一個多月後回來。走的時候是從北京走的,從北京先到香港。當時因為第一次出國,當時咱國家也糟糕得很,十多年前嘛,回來以後到北京機場吧,我跟老婆說,這不對,咱走的時候肯定是另一個機場,這次回來換了,這個機場真糟糕。後來吧,人家說就這一個機場,當時就是那感覺,一比較……所以那個時候有人說,《廢都》你寫得不像一個城市,說我寫城市寫得不如農村,我說城市你看咋說,這裏有一個怎麼理解城市這個概念的問題。如果你從北京、上海這個角度看西安,那西安就不是個城市。但是你從國際上更大的城市來看吧,你北京、上海又不是很像樣的,它都看從哪個角度來談。我生活的環境就是這麼一個範圍,我也不否認我對城市的了解是比較陌生的,比如上層的管理層、工業企業的運作、金融股票和高科技……我對城市生活不如我對農村生活了解多。
尤其西安這個城市吧,在中國也算是一個大城市了,它和北京、上海都不一樣,它更加接近於鄉村,整個大西北就西安一個大城市,西安又隻有這麼大,你看西安為啥灰塵這麼大?除了氣候以外,如果城市大了,郊區的泥土,車輪子、鞋底子就帶不進泥土來。你看上海城市特別大,大得很,市中心這一塊,你想見泥土,哪有泥土?就沒有泥土。我就算開個汽車,汽車輪子在泥地裏走過,染、染,進城走了一裏路,它那泥土就滾完了。但是西安小,一下就開到市中心,所以塵土就這樣帶進來。你比如說縣城的賓館,它也鋪紅地毯,你不管它是三樓、四樓,地毯它都是泥巴巴的一層,因為它周圍都是泥巴,你總會用腳把它帶進去。所以嚴格說,西安和別的城市比較起來,就像個鄉村,農村氣息比較重,它是農村包圍的一個城市,不光是環境包圍,人也是農民包圍,而且城裏大部分人本身就是農民,是從農村移民來的,他們可能有城市戶口也可能沒有,但他們的的確確帶著農民的習慣在城市裏生活著。它那種氛圍、那種氣氛、那種意識和文化吧,濃厚地帶著農民色彩。不過長期呆在這兒,覺得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可真正讓離開這地方,又舍不得了。而對於我來說,我最了解的就是這樣的一些“城市人”,一些從鄉村來到城市這一階層的人。比如在《廢都》、《白夜》裏寫的,也是從農村到城市打工飄泊的人,《土門》寫的是在城市和農村交界的地方。我雖然寫農村,但是我總是在寫城市人中記憶的農村人,而且這個城市不是城市現代化特別濃重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