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本身是隨時、很可能、很快就能忘掉一些苦難和一些歡樂,又新生好多苦難和好多歡樂。人容易忘掉好多東西,人從來不會憶苦思甜,人是不滿足的。要人對一切都抱著激情,保持到終身,是不可能的。
走走:第一次從農村到城市,是不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我看孫見喜寫的回憶文章,說你第一次來到西安,“看見男廁所裏麵白瓷磚鋪地,一排白漆木板幹淨漂亮,閣櫃般威武地矗立在眼前,心想,這麼排場的房間怕連公社書記也住不起,還會是廁所?直到看見一個人邊係褲帶邊往外走,才確信了這的確是廁所。”
賈平凹:反正那個時候在鄉下,苦難特別多,普遍形成的觀點就是在那個年代,你在農村就毫無出路,你隻能世世代代當農民,而農村又那麼苦。它那個政治氣候和現在不一樣,現在我可以走遍天下,隻要我有能力我就可以走。那個時候吧,你就桎梏到那兒,一輩子把你鎖在那兒,你不能跑的。因為那個時候還需要糧票,你沒有糧票你沒有戶口,你在別的地方都沒地方住宿。你沒糧票你吃不上飯,沒介紹信你住不了旅館,你走哪兒把你都卡死著。所以說那個時候為啥沒有罪犯?你逃不出,你往哪兒逃呢?逃哪兒都嚴密著,你都沒處逃。現在國家情況不一樣了,才有長期逃竄的犯人,你怎麼都可以在外頭混。當時進城吧,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進城吧以為從此以後就可以脫掉農民這張皮了,這張皮把你限製得,你啥也做不成……
我第一次進城市來定居,是上大學的時候,背著一卷印花粗布紡的薄被子就來了,一站在金頂輝煌的鍾樓麵前,我險些要被嚇昏了。我懷著對幸福的渴望走進了城市,毫不留情地告別了生我養我的農村。當時我想我能夠上大學,留在城市裏,苦難應該離開我了,但是真正進城以後吧,那種煩惱、那種苦悶吧它就隨之又來了,就是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這樣事、那樣事,它畢竟要生活。直到現在,我仍然沒有擺脫它,也許這一輩子都離不開苦難了。所以說人他本身,也是隨時、很可能、很快就能忘掉一些苦難和一些歡樂,又新生好多苦難和好多歡樂。人容易忘掉好多東西,所以就把我當年從農村出來後的那種喜悅很快就給忘記了,好像我一直都在城市裏一樣。人從來不會憶苦思甜,人是不滿足的,它不是說,我當年是在鄉下生活,現在在城市裏就滿足了。要人對一切都抱著激情,保持到終身,是不可能的。
走走:當時由於經濟條件的限製,在大學讀書的生活應該很清苦吧?
賈平凹:那個時候整個社會生活水平都特別差。上大學時候吧,因為是工農兵上大學,有一部分學生是帶工資來上學的,大部分都是沒有工資的。那時社會上最時興的最時髦的衣服就是棉猴,就是半截長棉襖,那就是當時最時興的服裝。當時進校以後吧,因為我從鄉下來,我父親對我特別嚴厲,也不想給我買這樣買那樣,反正一學期就給我二十塊錢。當時學生有生活補貼,一人一個月十五塊錢,這十五塊錢基本上就夠吃了,起碼它把你生活保證了,剩下的錢都是給你買牙刷啊、肥皂啊,然後買書啊這些,零花用的。在學校吧,冬天特別冷,它不像現在有什麼空調啊,或者是鋪的啥墊子,它沒有那種東西,都是木板嘛,就拿一個爛破褥子,然後蓋個爛被子,那被子它都不是棉花被子,都是那個老棉花被子,都變成棉套子了,在那兒絲塌塌的,冬天就特別冷。我當時又沒有大衣這類的東西,冷得很。我那同宿舍的大部分人都帶工資吧,就把他們那棉衣給我攤上,但太冷的時候人家把它又給收回去了。夏天有蚊子,在一樓嘛,蚊子特別多,人家都有蚊帳,我又沒蚊帳,那蚊子全部集中到我那兒咬。那個時候反正生活困難得很,創作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那個時候熱愛得要命,那熱愛得都不能想象了,愛寫得很。我寫了好多文章,經常發表不了,但反正寫出東西吧,就自己慰勞一下。當時就在西北大學前麵,那個時候那一片都是田地,隻有一個小飯館,飯館裏隻賣米飯和西紅柿雞蛋湯。慰勞自己吧,最多就是買四兩米飯,買上一碗雞蛋湯一泡,這就是最好的飯了。當時學生裏邊,我覺得很奢侈的有一個,就是每天早上拿那個保溫瓶跑到小店裏麵買豆漿,可以喝一碗豆漿,水壺還能提回來一壺,當時覺得這太奢侈了,那簡直是太好了……因為當時城裏要吃個油餅,跑好多地方都尋不著,當時整個生活水平低下得一塌糊塗。這就是大學裏的生活。當然你現在年輕,根本想象不來當時那個……那個時候大家都差不多,也沒有受到更多的歧視,我記得我那時候連鞋都沒有,我有個同學吧,他的鞋爛了,要撂了,我說你先不扔,給我再穿幾天,當時都是過那種日子。因為那個時候盡量不想給家裏增加些啥負擔,家裏吧也是日子困難,我那兒是每年,連續多少年大旱,糧食也特別不夠吃。
農村真正的富裕起來,也就是鄧小平那個七九年以後了,土地分了以後,從那以後才好起來的。在那以前那都痛苦得要命,尤其是陝西這地方。你看陝北的學生,每年回去就是想辦法在城裏弄些麵粉拿回去,因為陝北那兒就沒有麵,沒有麵粉,當然你現在不可能想象。我記得我畢業了,都分到出版社工作了,連我那個大領導,就是局領導,每天抽的都是“羊群”煙,都是八分錢的那煙,因為當時煙要煙票,就沒有煙,都是很糟糕的那些煙,大家反正都是那樣。到了哪一屆世界杯?我第一次接觸球賽,七九年還是七八年?我是八零年調離出版局的,不是七八就是七九年。全出版局吧,隻有一台電視機,九寸的黑白電視機。全出版局有多少人具體我搞不清了,反正很多了,當時整個陝西就隻有一家出版社嘛,後來才把它分開,分成這樣社那樣社的,當時叫出版局嘛,現在科教衛那時都是一個組一個組,現在都是分成一個社一個社了。當時全社隻有我那個文藝組的頭兒家裏有台黑白電視機,九寸,那個時候我還沒結婚,經常人家把我叫他家去吃飯,吃完飯在人家家裏看電視。電視就隻有磚那麼大,還經常花花的看不清,你現在能想象得來?你多幸福啊,一生下來就……當時情況就是那種情況。在當時社會沒分化,大家都差不多,你比我好不了多少,你說你那衣服比我好,那能好到哪兒,最多比我沒有補丁而已。你最多工資比我多,多就多十來塊錢。而且多少年,大家都形成很艱苦的那種生活,當時我上大學的時候,我七二年進校的嘛,才開始流行高跟鞋。我記得一個女同學在房子裏拿著刀子,要把半高根的塑料鞋那根削掉。因為學生大都不穿那種,都是平跟的,你突然穿那玩意,看著不……後來吧城市裏才流行塑料的那種涼鞋,鄉村吧就開始用布模仿做塑料的那種涼鞋。
走走:念大二那年,也就是1973年8月,你在原《群眾文藝》上發表了處女作《一雙襪子》,就將“娃”改成“凹”(陝西話中,這兩字同音同調),改字不改音,意境卻有天地之別。你自己也認為“凹則不平”、文道如人道、“凹字穩妥、凹是吃虧,吃虧是福;凹是器皿,盛水不漏,凹是謙下,虛懷若穀……”於是從那以後,你的許多字畫、藏書,都喜歡蓋上一個“凹則不平”的印章,一直沿用至今?
賈平凹:年輕的時候都有雄心壯誌,自命不凡的那種氣概每個年輕人都有,尤其那個時候,才結過婚吧,我刻了兩副印,把我的名字和我老婆的名字都套著,我那時老婆叫韓俊芳,給她刻的那個是“芳草出俊”,我自己這個寫“凹則不平”。那時候稍微有點文采,就愛弄那文人氣重的小玩意,或是弄個章子,上麵寫寫,就是那種小姿態,那隻能是年輕時候發生的事情。
走走:現在你的母校西北大學聘你為文學院中國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導師,並要求帶兩個研究生,可我記得當年你自己卻沒考上……
賈平凹:我跟你說,我這個人經的事情經常有意思得很,我在大學時候吧,學習應該說還是不錯的,但我由於愛搞創作,並不受人歡迎,因為學校當時不鼓勵你搞寫作,它都要求你當學者,搞研究,是這種傳統型的要求。然後老師把我定為“白專”,其實我老在學馬列,可他老覺得我不學馬列,所以說任何事情,啥都不重用你,比如入黨,他永遠不讓你入,因為當時入黨重要得很,我寫了也不知多少申請書,就是不讓我入黨,別人都入了。我這命運就是一生不被主流的文化、主流的意識所接納。最後畢業的時候吧,人家都入黨了,我也沒入成,人家好多巴結班幹部的,巴結班主任的,這些人後來都成功了,都入黨了,我也一直沒入黨。畢業的時候給所有的同學鑒定裏邊,都沒有說以後要多加強馬列主義學習的,沒有這話,這話如果要求每一個人的時候,確實每一個人都應該加強馬列主義學習。但別人都不寫,就給你寫,證明你平常就不學馬列主義,所以我一看後,把我給氣憤得,這不是說我平常不讀馬列嗎?然後我就要求給我改,不給我改,後來有人說,你拿回去吧,反正誰都要求學馬列,沒比較了就無所謂,我也沒辦法。在學校時候吧,有次要選一個團小組組長,當時的政治氣氛你現在想象不來,你不要求進步,你永遠就沒出路。所謂要求進步就是入黨入團,就是這樣,當然我入校前就是團員了。有一個女同學就提議說,那叫賈平凹當這個團小組組長的候選人吧,當時班裏一個幹部就說,你怎麼能提他呢?意思說,你不應該提到他,這當時聽了把我肺都氣炸了,團小組長提一下名都不行。畢業以後吧,過了兩三年,當時那個社會,“四人幫”還沒徹底倒呢,因為是搞寫作,開始有點名了,就被推選為陝西省西安市的青聯委員,然後就叫我到北京開青年團會議,被選為共青團中央候補委員,一生還當過一次中央的幹部,當年卻連個團小組組長都不準提名。我說這世事真有意思,原來咱就落後成那樣了,現在咱一下子當中央委員了。
然後是考研究生,那個時候是第一屆,因為工農兵學員一分配以後,後來不是恢複高考了?社會上就有說法,說工農兵學員都沒好好學習,好多工農兵學員為了改變他在單位的那個現狀,都開始考研了。考研吧我是報名了,報名以後我和我一個同學,後來他也是個作家,我倆一塊考,考西北大學一個教授的寫作研究生。我說這沒問題,咱去,你看這老師也都熟著,咱考我估計沒問題,因為那個時候也發了好多東西,外頭也有些名聲。去,第一堂考外語,但是沒學過外語,當年學的是俄語。中學時學俄語,後來再沒有學過外語,它考的是英語。因為那個時候咱對考試就沒有經驗,一進去後我一看是英語,我就舉手,老師說啥事,我說我不會這個,我退出,不考了。他說不行,必須要坐過半個小時你才能退出,然後咱老實,咱既然不會,咱這卷麵一定要幹淨,咱不能學那張天師胡亂畫,胡寫啥的,幹幹淨淨的。其實吃虧了,別人後來指點說,你隨便畫一畫,打些對勾啊,裏邊總能對著幾個,但沒人給咱指點這個東西。半小時後我出來,老師沉默了一會說,你來幹啥來了?既然你考試來了,你啥也不會光出去了?然後就外語吃了零分。但是我考的是第三名,我那專業考考得好,我是第三名,但是人家隻收兩個人,當然導師吧想收我,但是跟學校講,學校到教育廳,教育廳後來還到教育部,問看能不能收?但是人家答複說見零不收,然後就沒收。隻要有一分……那我不知道,那沒人指點麼。哪怕胡對上幾個,打個對號就好了,沒人指導嘛,我就沒有考上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