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我的老師(1 / 3)

我的老師孫涵泊,是朋友的孩子。今年三歲半。他不漂亮,也少言語,平時不準父母殺雞剖魚,很有些良善,但對家裏的所有來客卻不瞅不睬,表情木然,顯得傲慢。開始我見他隻逗著取樂,到後來便不敢放肆,認了他是老師。許多人都笑我認三歲半的小孩為師,是我瘋了,或耍矯情。我說這就是你們的錯誤了,誰規定老師隻能是以小認大?孫涵泊!孫老師,他是該做我的老師的。

幼兒園的阿姨領了孩子們去郊遊,他也在其中,阿姨摘了一抱花分給大家,輪到他,他不接,小眼睛翻著白,鼻翼一扇一扇的。阿姨問:你不要?他說:“花疼不疼?”對於美好的東西,因為美好,我也常常就不覺得了它的美好,不愛惜,不保衛,有時是覺出了它的美好,因為自己沒有,生嫉恨,多誹謗,甚至參與加害和摧殘。孫涵泊卻慈悲,視一切都有生命,都應尊重和和平相處,他真該做我的老師。

晚上看電視,七點鍾中央電視台開始播放國歌,他就要站在椅子上,不管在座的是大人還是小孩,是驚訝還是嗤笑,目不旁視,雙手打起節拍。我是沒有這種大氣派的,為了自己的身家平安和一點事業,時時小心,事事怯場,挑了雞蛋挑子過鬧市,不敢擠人,唯恐人擠,應忍的忍了,不應忍的也忍了,最多隻寫“轉毀為緣,默雷止謗”自慰,結果失了許多誌氣,誤了許多正事。孫涵泊卻無所畏懼,竟敢指揮國歌,他真該做我的老師。

我在他家書寫條幅,許多人圍著看,一片叫好,他也擠了過來,頭歪著,一手掏耳屎。他爹問:你來看什麼?他說:“看寫。”再問:寫的什麼?說:“字。”又問:什麼字?說:“黑字。”我的文章和書法本不高明,卻向來有人恭維,我也是恭維過別人的,比如聽別人說過某某的文章好,拿來看了,怎麼也看不出好在哪裏,但我要在文壇上混,又要證明我的鑒賞水平,或者某某是權威,是著名的,我得表示謙虛和尊敬,我得需要提拔加獲獎,我也就說:“好呀,當然是好呀,你瞧,他寫的這副聯,××××××××××春,多好!”孫涵泊不管形勢,不瞧臉色,不慎句酌字,拐彎抹角,直奔事物根本,他真該做我的老師。

街上兩人爭執,先是對罵,再是拳腳,一個臉上就流下血來,遂抓起了旁邊肉店案上的砍刀,圍觀的人轟然走散,他爹牽他正好經過,便跑過去立於兩人之間,大喊:“不許打架!打架不是好孩子,不許打仗!”現在的人很煩,似乎吃了炸藥,雞毛蒜皮的事也要鬧出個流血事件,但街頭上的鬥毆發生了,卻沒有幾個前去製止的。我也是,怕偏護了弱者挨強者的刀子,怕去製伏強者,弱者悄然遁去,警察來了脫離不了幹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一走了之,事後連個證明也不肯做。孫涵泊安危度外,大義凜然,有徐洪剛的英勇精神,他真該做我的老師。

春節裏,朋友帶了他去一個同事家拜年,牆上新掛了印有西方諸神油畫的年曆,神是裸著或半裸著,來客沒人時都注目偷看,一有旁人就臉色嚴肅。那同事也覺得年曆不好,用紅紙剪了小襖兒貼在那裸體上,大家才嗤嗤發笑起來,故意指著裸著的胸脯問他:這是什麼?他玩變形金剛,玩得正起勁,看了一下,說:“媽媽的奶!”

說罷又忙他的操作。男人們看待女人,要麼視為神,要麼視神是裸肉,身上會癢的,卻絕口不當眾說破,不說破而再不會忘記,獨處裏作了非非之想。我看這年曆是這樣的感覺,去廟裏拜菩薩也覺得菩薩美麗,有過單相思,也有過那個——我還是不敢說——不敢說,想可以是完人,是君子聖人,說了就是低級趣味,是流氓,千刀萬剮。孫涵泊沒有世俗,他不認作是神就敬畏,燒香磕頭,他也不認作是裸體就產生邪念,他看了就看作是人的某一部位,是媽媽的某一部位,他說了也就完了,不虛偽不究竟,不自欺不欺人,平平常常,坦坦然然,他真該做我的老師。

我的老師話少,對我沒有懸河般的教導,不布置作業,他從未以有我這麼個學生而得意過,卻始終表情木然,樣子傲慢。我琢磨,或許他這樣正是要我明白“口銳者天鈍之,目空者鬼障之”的道理。我是誠惶誠恐地待我的老師的,他使我不斷地發現著我的卑劣,知道了羞恥,我相信有許許多多的人接觸了我的老師都要羞恥的。所以,我沒有理由不稱他是老師!我的老師也將不會隻有我一個學生吧?

走走:1972年,你從水庫工地推薦上了西北大學,據說你能上大學,一是能力,二是運氣。因為初戀情人是區上幹部的女兒,長得漂亮,心腸又好,把名額讓給了你?

賈平凹:當時上大學吧,我報名,和我談戀愛的這個女的也報了名。那個時候上大學你自己要報名的,你先報名,接下來領導批準群眾推薦學校考核,一共四道關。那個女的,父親是個幹部,是一個區委書記,啥叫區委書記?就是比公社大一級,比縣小一級,拿現在,就是三、四個公社成立一個區。人家是這樣一個區的區委書記,官挺大了,是那樣一種官。人家在縣上來說是幹部子弟,和縣上和公社那個文書啊書記啊社長啊,關係都熟得很。所以人家那條件,你想她爸,跟公社關係處理得更好,公社就把她作為第一報名人往上推薦。而我父親當時還沒平反,但是公社這個秘書呢,就是公社文書,拿大事的,這文書是我舅家人,當然不是親戚,但是是遠門人,也不叫舅,他不是我舅類那一輩,就是低一輩,他管我舅還叫叔父啊啥的,我父親可能認識這個人,所以接下來就輪到我。按實際能力,學業上我比那個女的要強。但是那個時候吧,公社隻能推薦一人,說到底誰去啊?這個女的那時候已經當了工人,當了工人已經解決了吃飯問題,就幫助我先解決這個就學問題,她後來就說,雖然我人事上更硬一些,但反正咱倆都是這關係了,反正我條件還不如你,咱先……才把我換到第一名推薦走的,是各種因素促成的。

? 真正的歡樂是在苦難中,沒有苦難沒有歡樂。

走走:那你覺得自己的青春期是什麼樣的?艱難、痛苦、貧窮、單調?還是其間也有歡樂記憶?

賈平凹:我的青春基本都是農村的生活,我有句話,就是說苦難都是在農村,但是歡樂也是在苦難中。真正的歡樂是在苦難中,沒有苦難沒有歡樂。兩個人談戀愛,隻有老約不上約不上,這個人老不見,突然見了,高興得很。如果天天見,一叫就來,第三次就煩了,叫他走算了。

走走:在你的《四十歲說》裏有一句,“我是一個山地人……那一種時時露出的村相,逼我無限悲涼。”什麼是你認為的村相呢?

賈平凹:一般的村相是指那個土裏土氣的村裏人那種形象,就是穿著啊、表情啊、那個膽怯勁兒,我主要指這方麵。因為口才不行,形象又不行,出去啊老瀟灑不起來,到哪兒總會有怯場的感覺,潛意識裏的一種東西,現在還是這樣,我一直都是這樣,特別熟了,開玩笑可以,如果是大場合裏邊就不行了,或者應酬的一些場麵就不行了。你比如叫我搞個祝酒詞,或者應酬個啥話,根本不行。我在我單位講話吧,那個時候還在火柴盒上紙上提示幾點我才能講得出來。現在大家也都熟了,就不用打提綱。你比如說西安這幾個大學,每年都想辦法來請我去學校講話,我說你叫我幹別的啥都可以,你不要讓我講話。他說隻有一個小時啊,一個半小時,我說你叫我去給你幹別的啥事都答應,你叫我講課我不講,因為我害怕講話。我到外地開會做啥,也不愛講話。一個說不了普通話,再一個說話又不連貫,所以盡量不說話。我開全國政協會議,很少講話,因為咱不愛講話。如果是講文學上這個本行當的,或者是在兩三個熟人裏麵,我還能講,要超出這個範圍啊就沒辦法講了。要真的熟了以後,我講話還幽默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