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我的老師(2 / 3)

走走:我看你寫過一段,“咱祖祖輩輩是農民……在血脈上是相通的。咋樣弄,都去不掉平民意識。這似乎是天生的。”在你來到城市以後,你是不是曾經竭力想擺脫掉這種平民意識?

賈平凹:因為啥,平民意識,起碼平民那世界吧,一直都是在下麵的,它與生存環境有關係。平常吧,我雖然在城裏生活,還是文聯主席,但是接觸的人都是這個社會下一層的。我很少認識領導,那些個省市領導其實對咱還都客客氣氣的,但我很少到那兒去。我看到有好多書畫家,想辦法給領導送東西,我決不做那事情,我也從不見領導,除非領導叫我去有啥事,我去把事情一辦,沒有為過我私人啥事情尋過領導。除非我最近因為這房子問題,跟市委宣傳部長去接觸過幾次,叫人家給我協商辦一些事情,剩下事很少談,很少沒事到人家那兒結交一些領導啊,或者是給領導說些話什麼的。有時咱也,肚裏也想著要去說點啥,但是當麵後就說不出口了。所以有時自己很氣憤很討厭自己這一點,可改變不了。雖然說自己經驗的事多了,但最多能放鬆,心情能放鬆,但是要去講那些話我還是講不了,所以我還是盡量不去。現在會多得很,每次開會,人家頭兒跟我打電話把我叫去,說,你還得來,你得在主席台坐著,你不來吧,大家有意見。每次都要提醒,每次開會都特別緊張。我覺得那樣不自在,我是咋自在咋來。好多人跟我說,你有啥事情尋個領導,跟人家走動走動啊,人家可以重用你、提拔你。因為不是《廢都》以後一直……啥個好事都沒有沾上嘛,我說咱也做不了那事情,那可能是命運吧,隻好由命運來,一方麵也相信命,一方麵也用相信命來推脫、逃避一些東西。

走走:你對自己有個認定,就是覺得說到根子上,自己還是農民,還有小農經濟思想。這些東西是不是就像打下的烙印,怎麼也抹不去?

賈平凹:小農經濟思想有時和這個小市民思想差不多的,小市民思想裏也有自私啊、劣質啊、膽怯啊、沒見過世麵啊,都存在這些東西,隻不過一個是鄉村,一個是城市。當時寫文章就覺得,你就是走到啥地方,你農民最基本的那種東西,它還是在血液裏,還是殘留了好多東西。小農思想就是農民那些東西,就是農民那種生存環境造成的那種文化、那種心理。當然它這裏邊有好的東西,也有不好的東西。比如愛同情個窮人啊,珍惜一些東西啊,那多了。但裏邊也有自私啊,怕顯富啊,有時愛顯富故意要裝富,有時還故意要裝窮,這都是小農毛病。

走走:你現在遠離商州故土,還經常回鄉下去嗎?

賈平凹:鄉下常回去,因為在西安嘛,每年都往下麵跑,一跑就跑到到鄉下去了嘛。這兒這個城市和上海不一樣,上海你跑出來還是城市,跑到江浙這一帶還是,感覺不出來,它拉得不是很開。西北這兒吧,城鎮的差距就特別大了。再一個,老家還有人嘛,這樣事那樣事的,每年還得回去。老家也經常來好多人,人來不斷,村裏發生啥事情,我這邊都知道。有時到外縣去,也是到鄉下嘛,所以和鄉下的關聯吧是千絲萬縷的。

走走:家族裏的那些老人還都健在嗎?

賈平凹:大伯們都去世了,現在上一輩的老人吧,讓我想想,都沒有人了,就我母親一個。我母親一直是在城市,就是我離婚以後吧,十二年前吧,我母親就來了。我父親是八九年去世的,去世以後,到了九二年,我單身過的時候,我把我母親就接來了,一直在這兒。家裏還有我弟弟妹妹啊,他們在那兒縣上都有工作,不是種地的。

? 父母在就有故鄉,沒有父母就沒有故鄉。所以說故鄉的意義其實和父母是聯接在一起的。

走走:什麼時候最想回家?這個家,不是為了采風、收集素材什麼的,就是你什麼時候會把它當成一個避風港、心靈根據地?

賈平凹:嚴格講吧,父母在就有故鄉,沒有父母就沒有故鄉。如果父母在哪個地方,你經常會回那個地方。如果父母離開那個地方,你一般就不大回去了。所以說故鄉的意義其實和父母是聯接在一起的,這是從感情的角度來談的,一般意義那當然肯定是故鄉,所以說我母親到這兒來以後,我基本上就不太回我那村子了。但是我每次都會到縣上去,因為我弟弟妹妹現在在縣城呆著,到縣城要路過我家那個村子,我到村子以後吧就不進村子,因為我弟弟後來搬到縣城去以後,我那個老村子的老房子吧,是叫村裏另一個人來住著。我有一年回去,我弟弟不在,那家男主人也不在,就隻有女主人。女主人我認識,但她多少年沒見我,連我也不認得了,我進去以後她說你找誰呢?把我氣憤得,我說這是我的房子我找誰呢,後來她才想起來我是誰。所以說回去以後吧,到我父親墳上去燒個紙就走。每年隻要我回去,肯定先到我父親墳上去燒個紙。村裏現在上一輩人都已去世了,同一輩人吧人家都忙著在外頭打工呢,孩子都認不得了。我那二伯還在的時候,我每年還回去,拿些禮品啊去看一下我二伯。我記得有一年,因為各家都住著各家的院子,到他那個院子去以後,院子裏那麼多孩子,十來個孩子,我一進去以後,沒有一個人理睬我,誰都認不得,不知道我是幹啥的,怎麼還拿著東西往裏麵放。後來出來以後,我那堂哥吧,就跟他那娃們,他兒子、兒媳婦和那個孫子說,這是你的八爺。為啥,我是老八嘛,然後一片喊,都叫八爺。我看著那些娃兒,從那形狀能判斷這是誰家娃,因為孩子本身都是他父母的克隆人一樣,基本上小時候的樣子都像得很,這是誰那娃,那是誰那娃,在那兒看,分辨得出來。要是我現在還在農村吧,恐怕也早都有孫子了,也真是個爺了。

走走:這種身體與心靈上的重返故鄉,給你帶來什麼?

賈平凹:從生下來到十九歲離開,故鄉我其實隻呆了十九年,但是這十九年吧,這記憶一生都改變不了。你比如說我現在回到我家鄉一天時間,了解的情況比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比如說到一個工廠去蹲上一個月,收獲要大,這一個月我啥還都不熟悉。而那兒的背景是固定的,有基礎,馬上就知道發生個啥事情,到別的地方就不了解。所以說我寫東西老是寫這個老家的一些事情,因為對那兒熟悉得很,就是走了,心還是經常能回去。你一想,一個念頭,它就回去了嘛。再一個老家的信息不停地傳過來,現在城鄉的距離越來越近,它不光是路上縮短,主要是家鄉人住在城裏的也特別多,今天來給你說這說那的。再一個我母親,年紀大了,今年七十八了,她一談就是老家那些事情,我母親說話還幽默得很,街坊鄰居啊親戚朋友啊發生的事情,老年人對遙遠的事記憶特別清楚,哪一年誰和誰吵啥架了,為啥事,她整天給你說這,我有時回去,好多材料都是我母親無意中在那兒談,她喜歡來個家鄉人就不停地跟你談,誰是怎麼怎麼,你光在旁邊聽,就覺得有意思得很,對我寫作肯定也有好處。我大女兒吧,也喜歡聽我媽跟她談那些事情,我當時跟她說,你好好聽聽,奶奶跟你說的事情你可以寫好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