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咱國家太大了,如果江南是一個國家的話,那早都沒有鄉土文學了,也隻有回歸自然這種文學了。
? 雖然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但我估計隨著科技發展,農村需要的人就越來越少了。
走走:現在很多上海人自己掏錢買房,城中心的房子買不起,隻能越買越遠,然後越來越多的鄉村成了城市的延伸。那你覺得,中國鄉村與中國農民會不會有一天消失?
賈平凹:我估計將來隨著時代前進吧,這個國家它肯定會城市化,這是大趨勢,遲早吧。世界上大部分的國家,很現代的國家,進步的國家吧,它都走這樣的路,農民、農村戶口就特別少。所以說外國人走這條路,咱現在恐怕也得走這條路。在咱現在國家講那個鄉土文學,和外國人講鄉土文學是兩回事。外國人的鄉土文學是回歸大自然這種意義,咱這種鄉土文學就純粹是寫農村。咱國家太大了,如果江南是一個國家的話,那早都沒有這個鄉土文學了,也隻有回歸自然這種文學了。但是在西北吧,也還有鄉土文學。所以西北作家,他都寫的是農村生活。因為他接觸的、看到的,生存環境吧,決定他寫這樣的東西。雖然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但我估計隨著科技發展,農村需要的人就越來越少了。
? 全球一體化,長期來看,對人類整個來看,不一定是好事情。國家和國家、民族和民族的特點沒有了,文化就沒有了。
走走:對這樣的現象你憂慮嗎?
賈平凹:這個東西吧,現在也沒辦法來談。叫我來講吧,我一般反對這個全球一體化,全球一體化,暫時你覺得大家能過好日子,啥流通都好一點,長期來看,對人類整個來看,不一定是好事情。全球一體化,現在好多文化就消失掉了,它就不是豐富多彩的。原來咱國家沒有改革開放以前,我要吃這個麻婆豆腐,我必須搭上車到成都去,到四川才能吃到;要吃那個臭豆腐,我或許到紹興到江浙一帶;我記得那個時候誰要到上海去出差,捎回來最多的是大白兔奶糖,那種奶糖隻有上海有。現在我坐在家門口,到處都是,啥都能弄到,用不著再到那個地方去了,最後那個地方慢慢也就沒有了。你看現在城市,不說出國,還是在中國,你走到任何地方,到東北到海南或者到西安到烏魯木齊,它城市是一模一樣的,你到哪兒去都覺得你還是在家裏,你就沒有奇異的感覺。
走走:城市的個性和人的個性都在雷同、都在消亡。
賈平凹:對,都沒有啥特點了。沒有特點以後,它慢慢地,各地的文化就沒有了,然後再擴而大之,國家和國家、民族和民族的特點就沒有了,文化就沒有了。
走走:目前已經有語言學家開始呼籲,要保護世界的“語言生態”平衡。因為現在每年都有25種語言消失,這樣算下來,到本世紀末90%的語言可能都會滅絕,世界的部分文化、曆史和多樣性也都會隨之消亡。
賈平凹:對對,我估計小的語種就沒有了嘛,與其這樣吧,還不如叫世界沒有統一就對了。
? 人類總得要尋個啥東西來代替一個東西,所以有時也用不著為天下憂鬱。反正人總得要活下來,不可能叫人類一下子滅絕。
走走:《聖經》上說,人類祖先最初講的是同一種語言,在他們決定修一座通天塔時,上帝耶和華卻變亂了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語言彼此不通。我想,這既是人類之間誤解的開始,也是不同文化的起源。
賈平凹:世事吧,它有時都是分分合合的,也是轉換的,啥東西到一定程度了,走過了,它或許就返回來了。原來說是大一統,最後搞分裂,然後合合合,現在的國家,宗教國,宗教的派係都分分合合得特別厲害。今天伊拉克吧,為宗教又死了多少人,印度又死了多少人,巴基斯坦又……都是為宗教衝突。人類總得要尋個啥東西來代替一個東西,所以有時也用不著為天下憂鬱。當時我在農村的時候,因為我那個地方沒有煤,做飯啊取暖啊隻有木柴,而木柴吧,多少代了,幾百年了,一直砍砍砍,就把方圓幾十裏砍伐得都沒有樹木了。要砍樹吧,就得跑二三十裏外的山上去偷偷砍樹。這二三十裏以內,連個樹根都挖完了。我小時候吧,覺得這個燒柴是最頭疼的事情。過上四五天,就得進山去砍柴。砍一次柴,那時年紀小,一次背個四五十斤柴火,就得走上二三十裏路,跑一天,回來背那麼多柴。那時我就老感慨,這樣子砍砍砍,越砍越遠,越砍越遠,那以後拿啥燒呢。哎,到後來吧,沒有柴了,有煤了;煤你燒完了,可以燒電了;電燒完了,或者燒別的啥油了;油燒完了,或是燒什麼氣了,反正人總得要活下來,總得有代替的東西,它不可能叫人類一下子滅絕。
走走:那從這個角度來說,是不是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可或缺的?
賈平凹:對,我那意思就是說,車到山前肯定必有路,到時候肯定有另一套。比如說,大人經常害怕,自個死了後兒子怎麼過,兒子或許過得比他還好呢。啥事情都可能解決,人沒有把人窮死的,人隻有富死的。就像那魚一樣,魚沒有餓死的,隻有撐死的。養魚是吧,魚死亡經常都是喂了太多了,把它吃死了。
? 文學作品經常有人造第二自然,它可以蒙蔽好多人。
走走:在你眼中或靈魂中的西部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賈平凹:西部吧,有時這個文學作品和現實東西它還是有區別的,各人寫作不一樣啊,為了追求那個東西,就把它往極致上推進。實際上我覺得什麼西部精神東部精神都差不多,就這一個國家嘛,就這一個共產黨領導的嘛,坐飛機兩個小時就過來了嘛,它不可能……不是想象中那樣的。你說接觸西北人或接觸上海人具體有多少區別?現在人們對上海人的觀念,說上海人怎麼樣分糧票什麼的,那都是以前留下來的殘餘,是五十年代、七十年代的觀念。好像西北人就是很粗獷?那都是過去的觀念,現在都差不多了,要說,隻能說貧困和富裕帶來了一些不同的價值觀吧。因為這兒很窮,他對那錢就看得特別重。你比如說在深山居住的人,他對人就特別稀罕;在城市的人,他對人就特別排斥、冷漠,就是這種東西。因為基本上它都是一個國家領導的,那個影響社會的統治力量,傳達到滲透到每一個人身上,它不可能說那邊出現一個特異的人,和這邊是不一樣的,不可能的,本質上都沒啥區別。隻是有時在寫作的時候吧,像有些西部的文學、西部的影片啊,它故意推進那種東西,不是說是……文學作品經常有人造第二自然,它可以蒙蔽好多人。你比如說陝北腰鼓吧,在外頭看多慷慨激昂,實際上你到那兒,有多少人是在那兒高興地敲那腰鼓?都是逢年過節,或者有個啥大事活動才敲,原來就是一兩個人敲一敲,現在故意給你弄上幾百人,一看就是一種外事活動,裝飾性的,它不是發自於真正的生活啊生命啊需要做那些東西。所以說好多民俗吧,鄉下它早就沒有那種東西了。為了挖掘那種東西,為了誇大化,把它極端化,產生出一種需要的氛圍,然後就給外界產生一個這兒有什麼什麼的印象,其實不是那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