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姐姐的
不知道是不是風水不好,村子裏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個女孩是做姐姐的,好像我們村裏的男人們全不爭氣,頭一胎死活生不出男孩來。不,是女人們不爭氣,那年代,還沒有人知道生男生女都是男人的染色體決定的,自然,生不出男孩來也就怪罪女人們沒本事。女人們自己並不覺得這種責任有什麼錯誤,所以那些連生好幾個都是女孩的媳婦們,出門總是帶著一股子愧疚和怨氣,那怨氣當然是對於自己的。於是連帶頭也低垂著,幾乎快要低到不爭氣的肚子上去了。
生下來就做了姐姐的女孩,命也大抵注定了平淡無奇,不外乎要對下麵的弟弟妹妹,尤其是弟弟們負責。當然,當娘的能不能給自己生下一個弟弟來,還得另說。倘若一鼓作氣也生不下來,做姐姐的責任便少了一些,至少對於娘家,無須掏心挖肺似的付出。但在夫家人的眼裏,沒有男人的娘家,多少顯得勢單力薄,終歸是要在婆家吃些氣的。如果這一嘟嚕葡萄上,終於見了一粒青澀的雄性小種子,當娘的馬上將那股氣泄掉,此後可以挺直腰杆重新做人了。而姐姐們呢,也被賦予了重任——保護這一枚來之不易的小果實,不到他結婚生子、甚至離開這個塵世,姐姐們都不能放下對他的保護義務。在我們村子裏,姐姐就是弟弟一生的保險公司,而且這保險還無須繳納保費,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還談保費,簡直讓全村人笑話!
所以村裏出嫁的姐姐們,在父母的講述中,總是一副省吃儉用、含辛茹苦也要將弟弟撫養成人的慈母樣,以至於我總懷疑,那做母親的偷懶,一旦生下個兒子,便自動卸掉了做母親的職責,於是一股腦打包將兒子交給了女兒們打理照料,一生看管。每每母親發現我有試圖逃離村莊、永不回返的野心時,她總是這樣向我講述“羅鍋腰”的姐姐:“知道東頭羅鍋腰家為什麼過得這麼厲害不?還不是全憑了他兩個姐姐!她們倆自己窮得連油鹽都吃不上了,還每年給弟弟家裏掏錢出力、添磚加瓦!羅鍋腰家五個閨女,全是他兩個姐姐供著念書。他抱怨沒有兒子,大姐就求人從醫院裏抱了兩個兒子給了他!嘖嘖,看人家這姐姐當的,多神通廣大!沒事你也跟著學學,我可給你弟弟算好了卦,將來他會有貴人相助,我看八九不離十,這貴人也就你能當……”
我坐在鍋灶前,聽著母親喋喋不休地說著,有些困倦,順手就將摟草的耙子給塞進了灶膛底下,正抱著繈褓中的弟弟來回踱步的母親一聲尖叫:“娘哎,就你這樣敗家的命,當姐姐還不把自家弟弟給一塊塞灶膛裏燒成了灰!”
我不理母親,母親便扭頭訓斥姐姐:“你看看,喂個豬,豬食全倒豬圈外麵去了!將來嫁了人,怕是胳膊肘子也朝外拐,娘家人一個都不要了!”
姐姐脾氣大,一氣之下,將勺子給扔到了地上,衝進房間蒙頭睡覺去了。不過母親可不會讓她好過,氣咻咻地抱著弟弟跟進西屋裏去,一把掀開姐姐的棉被,罵道:“瞧你這點兒出息,有本事以後在你婆家也這樣橫!翅膀還沒長硬呢,就想飛了,告訴你,你就是飛,也得帶著你弟弟一起!”
幾個月大的弟弟大約聽懂了吧,很合時宜地給母親的叫喊搭配了一串綿長的、歇斯底裏的哭泣,那哭泣是屬於驕傲的男孩子的,哭聲提醒著我和姐姐,弟弟才是這個家族裏的希望,是所有人嬌寵的一粒種子,那種子算不上飽滿,所以要小心嗬護,不能出了差錯,究竟到什麼時候,種子才能長成參天大樹呢,卻也看不到希望,如果是天生的殘次品,怕要將一生的氣力都交給他的。
這邊廂鄭大家的大梅,也正被鄭大滿院子追著打呢。鄭大兒子鄭小印是上了終生“保險”的,因為他有三個姐姐,三個姐姐都不喜歡上學,所以鄭大也就讓她們會寫自己的名字,出去打工不至於讓人騙了錢,送她們讀完三年級,就趕雞鴨一樣轟趕出校園,下地幹活了。大梅跟我的姐姐一樣,幹活是把好手,二紅和三井跟我同齡,就明顯差了一截。好在20世紀九十年代是個好時光,大家紛紛外出打工,鄭家三個閨女全去了縣城,有飯店的,有賓館的,還有地毯廠的,以至於大家都說縣城讓鄭大家給承包了。鄭大聽了喜滋滋的,好像已經看到嘩啦啦的票子正朝家裏狂奔而來。
鄭大打女兒,是習慣性動作,就像他每天一定要喝一兩小酒,再罵罵咧咧地去鍘草、喂牛、吃飯、睡覺一樣。二紅尚算老實,大梅和三井則長了一雙吊稍眼,是村裏出了名的慣偷。還在她們讀小學的時候,學校裏一有人少了東西,就自然會懷疑這姐妹倆,於是流言蜚語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鄭大從街上回來,被人灌了滿耳朵難聽的話,還沒跨進門檻,便順手操起門口立著的一根木棍,衝進三個姐妹的閨房。那閨房實則是偏房,黑洞洞的,不怎麼能夠見到太陽。所以鄭大一堵住門口,那房間更加暗了。三井瘦小機靈,早已一貓腰,從鄭大胳膊底下鑽了出去。大梅個頭大,跑不了,也就施展嘴硬的功夫,張口就說瞎話:“我從來都沒偷過同學的東西,他們陷害我!我肯定是村東頭的馬玉環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