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我問你:深秋了,你還獨自站在月下,不冷嗎,不害怕嗎?
哎,為什麼你總長在江岸汀邊?你送過好多好多的行人嗬!韋莊的《古離別》裏就有你:“晴煙漠漠柳毿毿,不那離情酒半酣。更把玉鞭雲外指,斷腸春色在江南。”可有的詩人不喜歡你,薑白石的《長亭怨慢》裏曾有這樣的詞句:“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許。”責備你無情。李商隱還算了解你,他說你:“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為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這些,你都知道嗎?我可真是喜歡你那撩人心懷的碧絲和清逸俊邁的豐姿嗬……
每到春日,你總在微風的吹拂下依依低舞,款款輕飛。你那搖動的柔嫩的枝葉恍若長裙迤地,輕盈地拂蕩在水麵,帶給一湖平靜的碧水幾抹淺淡的波紋。你搖曳著,搖曳著如水的夢和如水的柔情。於是,你高興了,從那深青的柳絲中我看見了你那一份盈盈脈脈的深情而羞怯的笑靨。呀,你好清秀嗬!我如癡如醉地瞧著你的青色,連你那輕飛的柳絮蒙蒙地撲在臉上也不知道了。對了,你的飛絮像什麼呢?它如同散雪飄落在霜夜,又好像是絲雨亂點著黃昏。你知道,就在好久前這個柳絮飄飛的春日,我的朋友離我而去了。我折你一枚青葉寄給她,你可允許嗎?嗬,你點頭了。那麼,你是答應了我。每次我到這兒來,總念秦觀的《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係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此時的你,在靜謐得拌了蜜似的月色裏遠遠看去,縹縹緲緲,如煙似霧,怪不得曆來就有“做冷欺花,將煙困柳”之說。蕭蕭的秋風照著你,淡月疏星照著你,穿過那濃密的枝葉,照出了那麼個清麗柔媚的形影。於是隱在亭榭池閣之間的你,嫣然搖動,變成了好些個絕美絕妙的詞句。一片深心,也真的“依依似與騷人語”了。你將告訴詩人們什麼呢?是“待得歸鞍到時,隻怕春深”的惆悵,還是“春滿縷,為君將入江南去”的情思?我無從得知,難道詩人們也無從得知嗎?慧性靈心、情腸意匠的詩人嗬……柳嗬,如果明月可以比作你溫潤的性靈,那麼清風就亦許是你的魂兒了。那麼,我變作清風、明月來伴你,好使你永不孤獨,好嗎?但這卻是不可能的呀,你可知道嗎?於是,我也為你作句詩“欲作秋風思無跡,吟成湘月魂難通”。它就停在你最高的樹枝尖上,你可看見了?
門外的風,好像還沒有定,可我的心兒,卻早隨流水去了……
在我不夠端正的筆跡下,是老師用紅字標注的“喜閱”以及令人鼓舞的評語:《問柳》,標題不俗,問得好,也問得巧。情濃似酒,構思講究,語言抒情。好讀書,有相當高的文學素養。希望能經常讀到你情文並茂的文章。如果能寫一手娟美的好字,那就更加能引人反複吟詠了。
年光拋人,清夢易斷。年少問柳的情懷,早已被世俗的喧鬧所侵擾,被人間的風塵所掩埋。這麼多年過去了,字跡仍然淩亂,好讀書的習性卻在不知不覺中磨損消減得不成樣了。“何時歸賦滄浪水,浣我征衣萬斛塵。”也許,是時候了,揮一揮衣袖,將喧鬧與風塵抖落身後,懷揣期待與忐忑,靜悄悄地回到詩心詞境的源頭。折一枝新柳,拈一朵春花,與那個年少時的自己相遇在鶯飛草長的陌上。心中一驚,複又一喜。
我眼中的她,穿一件天藍色的毛衣,齊耳覆額的短發,紅如石榴的娃娃臉,戴著黑邊框的古董眼鏡,害羞而又倔強。她眼中的我,藍裙長發,不見了框架眼鏡,不再有一清見底的目光,不再害羞臉紅,卻還留存了一些倔強的氣息。她當然不會主動與我打招呼,但我卻極其自然地招呼起她來。仿佛久別重逢的朋友,在晨光裏、落日下,交錯著我們的對談:
“原來,你還在這裏。”
“原來,你也在這裏。”
“這些年來,你都去過哪裏呢?那裏可也有春天,也有芳草?”
“也有春天,卻比不上這裏的天然秀麗。也有芳草……然而,怎麼說呢?豈不聞——‘長亭道,一般芳草,隻有歸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