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莫拋躲,長願伴伊坐(2 / 3)

“那倒是,”他點頭答道,“相公的身份,自然不宜與唱曲娘子相提並論。我本無他意,隻是就事論事罷了。不才之曲,滑溜順口,所以易記易唱。相公之曲,嚴整高妙,記唱皆是不易。相公之曲是‘郢客吟白雪’,而不才之曲卻是‘試為巴人唱’。相公何憾之有?不才這就告退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戛然而止、長揖而去。“相公何憾之有?”在他走後,獨處一室,反複想著這句話,他卻不禁憮然。

而他,卻行走在朗風麗日之下、廣闊天地之間,很快找回了自信與快樂。今天這場自討沒趣的對談,有些意外卻又不出所料。早就聽說他雅好詞曲、禮賢下士,為此,他原本打算投其所好,為他獻上一首揄揚稱頌之詞,以期獲得他的賞識提挈。然而,那打好的一篇話稿尚未出口,卻碰了這麼個軟釘子。這位晏相公雖是語笑溫煦,隻可惜字字刺人。聽聽這話——“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掂伴伊坐’。”明裏暗裏都是嘲弄之意。他在笑話他,笑他隻是一個難登大雅之堂的文人墨客。平心而論,這“彩線慵掂伴伊坐”也還俗得有限、尚無大礙。比這更通俗、更過分、更讓正人君子們有辱視聽的詞曲,他作得還少了嗎?像什麼“師師生得豔冶,香香於我情多”“風流腸肚不堅牢,隻恐被伊牽引斷”“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道不盡。即以這首《定風波》而言,其“暖酥消、膩雲嚲”之語,也足夠讓人觸目驚心了。而晏相公並不理會,隻淡淡提了句“彩線慵掂伴伊坐”,這已算是點到為止,已經給他留足了麵子。

樓頭輕風乍起、柳絮紛飛,和著落紅漫天醉舞,人間何處不是“花吹雪”的景象?他和他,縱然是兩種身份、兩樣品格,卻一般也是辭章俊才、詩酒名家,在這四月的晚春,俱已老矣。回望青春,心中又怎能不湧動起柔軟的憂傷?他忽然想到了在晏相公的書室,那枝天青釉粉彩美人細頸瓶中的櫻花,終會如春天一樣走向不可逆轉的遲暮吧?

歌吹之聲,穿過重重簾幕,驚動了相府獨坐的他。推開窗戶,一晌聆聽,傳入耳膜的,正是被他所譏諷過的《定風波》一詞。這一次,他聽得十分清楚,是“針線閑拈伴伊坐”而不是“彩線慵掂伴伊坐”。

而置身鬧市之中的他,也聽到了《定風波》的歌聲。歌聲來自某座酒樓,循聲抬眼,他看到的是一副比櫻花還要俏麗生動的顏容。

“柳七郎,是你嗎?”她笑吟吟地問。

“剛才是不是你在唱曲?”

“你先回答我,你是柳七不是?”她一臉的固執與熱切。

“我若說是,你肯相信我嗎?若說不是,你又憑什麼信我?你我素昧平生,誰也不曾見過誰。”他故意要難她一難。

“請上樓吧,七郎。這樣說話怪費勁的。你若不肯上樓,奴家情願下樓相迎,長跪不起。”她拋下一串珠玉般的嬌笑。

“那可不敢當。”他果真上了樓,“你怎麼認定我就是柳七呢?”

“你說你是柳七,我就相信你是柳七。”她深深頷首道,“天下隻有一個柳七,你可以不認識君王,可以不認識神仙,卻不能不認識這個柳七。這個柳七啊,縱使君王不識、神仙不識,但天下人卻必須認識。”

“這是為什麼?”他詫異道。

“還能為什麼?因為柳七最懂天下人的心聲。我們的心事,有哪一件不曾被你明悉、不曾被你言中?奴家每日唱著你的詞曲,奴家知道你是柳七無疑。既是天賜良機,奴家鬥膽,想為七郎伺候一曲,請七郎評鑒,還望七郎勿辭,以全奴家之願。”她的表情與其說是認真,不如說是虔誠。

“如此,少不得要煩勞娘子了。”他說。

“唱什麼呢?”她問。

“就唱那首《定風波》吧。自春來、慘綠愁紅……”他笑了一笑。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她斂笑蹙眉,很快進入了詞曲的情境。

春天的到來,對於剛剛經受了嚴冬酷寒的人們而言,是驚喜,是感動,是久違了的歡笑與希望的萌動。然而,對她來說卻不是這樣。人人眼中的嬌紅嫩綠,在她的眼中卻是慘綠愁紅。這怎麼可能呢?她明眸善睞,怎會產生這種視覺故障?

曾經有個名叫武媚娘的女子,被驅趕到感業寺出家,僅僅是因為先帝在世時給了她一個才人的名分,而她卻要為了這個如食雞肋的名分為其持貞守節。流盡紅淚、銷斷柔腸,在那些日坐愁城的艱難歲月中,武媚娘愈發依戀起那個人的好處,那個人不是逝去的他,而是初登皇位的新帝——先帝的兒子,她的情人。在道德君子的眼中,這是難以啟齒的不倫之戀。但她,卻非尋常女子,她的眼光與選擇,豈能以常理度之?如今情人身披龍袍、君臨天下,而自己卻穿上了緇衣,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很難說,是出於濃烈的愛情,還是出於對自由的渴求,抑或這兩者兼而有之,她為他寫下了一首詩,一首驚世駭俗的《如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