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莫拋躲,長願伴伊坐(3 / 3)

看朱成碧思紛紛,

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

開箱驗取石榴裙。

終日淚眼朦朧、神思昏亂,總是把紅色錯認為綠色;形銷骨立,隻為憶君之故。你若不信我為你相思成病、淚流成河,何不立即回到我的身邊?打開衣箱取出我日常所穿的那條石榴裙,請你親自驗看。羅裙有沒有被我的淚痕洗褪深紅,是否還能鮮妍如初?

在武媚娘看來,眼前的春景是“看朱成碧”;在她看來,卻是“慘綠愁紅”。目之所見為何會與現狀風光形成如此強烈的反差呢?無他,這都是一個“情”字在作祟。因情自縛,再是明亮熱鬧的嬌紅嫩綠也不免變質為慘綠愁紅。

孤單的心總是空落落的。一切可有可無,再沒有什麼事被認為是重要的、值得關注的了。陽光已照上花梢,飛鶯從柳枝間穿過。日暖鶯啼,盡管早已了無睡意,可她仍然擁被不起。消瘦了柔美的嬌軀,鬆垂著豐麗的秀發,天天如此,日日無非,似乎將梳妝一事給徹底忘記了。

《西廂記·長亭送別》一折曾道:

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有甚麼心情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準備著被兒、枕兒,則索昏昏沉沉的睡;從今後衫兒、袖兒,都揾作重重疊疊的淚。

崔鶯鶯與張生離別在即,對梳妝打扮完全失去了興趣。而《定風波》中的這位女郎又何嚐不是呢?“終日厭厭倦梳裹”,情人不見,縱有如花之貌,她為誰梳妝,又為誰明媚呢?

攬鏡自照,不由得自憐自惜。容顏憔悴至此,這都是為何人所害?不是沒聽到周圍那些真真假假的勸告,青春有限,何必浪費在負心人的身上?也曾試圖不再想他,但這卻是徒勞無益。

也許,這就是《紅樓夢》中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既沒有辦法不愛他,也沒有辦法不恨他。他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但對他而言,她卻未必命中注定。她這裏望穿秋水、錦書頻寄,他那裏卻音沉海底、了無聲息。

早知如此,悔不當初。是後悔當初與他相識嗎?不,這一點她永不後悔,她所後悔的,是沒有將他的寶馬雕車上鎖,憑他怎麼軟語哄勸,當初就該置之不理,絕不對他放行。這樣的話,他就會老老實實地待在書房裏。而她呢,會精心為他準備五彩箋紙、象牙筆管之類的文具,供他吟詩作文、揮灑才情。她和他就可以時時相伴、彼此傾注,一心一意地生活在隻屬於他們的時空中。

她這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用“針線閑拈伴伊坐”一句足以囊括盡矣。那是多麼美好的一天,綠窗春晝、花光明迷,他俯首書桌前,時而朗吟,時而揮毫。她呢,則在一旁做著針線活兒。他每次抬頭,都會看到她含笑的雙眸。

“有你在,我怎麼還能分得出心思來讀書寫字呢?我的年少光陰,全都用在研究你的一顰一笑了。”他向她伸了伸舌頭。這種孩子氣的、帶點兒撒嬌神氣的情態其實最讓她心動。

“有我在,你還需要那些四書五經作甚?傻瓜,你知道嗎?年少光陰,從來都是用來相親相愛的。”她理直氣壯地答道。但她沒有告訴他,有他在,她也無心穿針引線,是他妨礙了她的繡活兒。

“七郎,我唱得好不好?”眼前的歌女欲笑還顰,似怨似喜。

“好,怎麼不好?你這一唱,我都分不清了。究竟你是《定風波》中‘針線閑拈伴伊坐’的那位佳人呢,還是《定風波》中的佳人原本就是你?這如有其人、如有其事竟成了實有其人、實有其事。”他向她笑道。

“對我而言,這是極大的恭維。不過,本來就是實有其人、實有其事嘛。每次唱到你的詞,總會惹起我的一腔心事。”她幽幽地歎了口氣,“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難道這樣的心願也算過分?上天對我們這樣身份的人,真是何其慳吝!”

“上天對所有的癡心女子都很慳吝,無論她是什麼身份。”他不無同情地點頭道,“生於今世,一個男子是不能為了畫眉之樂而放棄其他追求的。為了前程,為了仕途,或是為了上天才知道的別的那些理由,他必須離開。”

“未必所有的男子盡皆如此吧,至少你柳七郎就不是這種人!”她抗聲道。

“我……我可不像你想得那樣好。說到底,我也是一個男子,一個負心的男子。受名利的役使,我也辜負過別人。”他目光一閃,苦笑道。

“是啊,你也是個男子。你們都一樣!”她悵然一笑。

幾個世紀後,一個名為張愛玲的女作家不無諷刺地感歎道:“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

但她也許忘了,在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神探赫爾克裏·波洛背誦過的那句至理名言:“女人最大的心願,是有人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