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讀者而言,將“雲破月來花弄影”排在“三影”中的第一位肯定沒有問題。然而那排名第二的“嬌柔懶起,簾卷壓花影”與排名第三的“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與之相提並論,似乎稍覺弱了些。於是又有人說,應當將此“二影”換掉,換之以“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以及“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秋千影”。還有人說,“三影”應當指的是“浮萍破處見山影”“雲破月來花弄影”“隔牆送過秋千影”。張先愛用“影”字,諸如:日長風靜,花影閑相照;猶有花上月,清影徘徊;竟日清輝,風影輕飛;朦朧影,畫勾闌;棹影輕於水底雲;隔簾燈影閉門時;寒影透清玉;人影鑒中移……千姿百態,參橫妙麗。“張三影”這一自稱未免太過自謙,子野筆下深入人心的“影”何止三個。清代詞人陳廷焯就曾評價道:“子野善押‘影’字韻,特地精神。”
“雲破月來花弄影”著實讓張先出了一番風頭。有一則逸事是這麼講的,張先詞名遠揚,被工部尚書宋祁視為奇才。有一天,宋祁動了拜會偶像的心思,讓仆從走在前麵向張先稟報:“我家尚書特來尋訪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於是張先又有了第四個別號。桃李嫁東風郎中、張三中、張三影、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四個別號都用的是張先本人的詞句。張先應當是擁有別號最多的詞人吧?張三中、張三影叫起來倒還順溜,但這桃李嫁東風郎中、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念起來就有些考驗口齒的伶俐與圓轉了。可是管他呢,用唯美主義的眼光看來,這倆稱呼是呱呱叫,沒得說。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點讚道:“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人家想得出這麼出色的句子,以此作為對其的美稱,這難道不是對於詞人最好的饋贈嗎?長乎哉,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拗口哉,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多念幾遍,不再覺得長了,也不覺得拗口了。隻是覺得這個別號美妙至極,對煉字如神的張子野,既是羨慕,又是服氣。
雲破月來花弄影,得此自然渾成的佳句,身為作者本人的張先定當欣喜不已吧。不枉請了一天的病假呢,這雕章琢句容易嗎?不單是個心力活兒,並且是個體力活兒。但正如一首饒有禪意的七言詩所言:
盡日尋春不見春,
芒鞋踏遍隴頭雲。
歸來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頭已十分。
一刹那的觸景感物、神交意會,往往勝於費盡心機的加工與雕琢。無須刻意尋覓,佳句不約而至,恰似“詩仙”李白所稱:“羅幃舒卷,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剛剛寫出了“雲破月來花弄影”這一清詞麗語的張先何嚐不願細細地品味“明月直入”的喜悅呢?然而又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這是急風、狂風,而不是適才立於花木之下所感受到的習習清風,打斷了張先的喜悅與從容。狂風掀得書案一片淩亂,室內殘燈無焰影幢幢,讓人不由得從心底生出怯意。張先急忙放下簾幕,但僅僅放下了內簾還是不行,風力太大,仍然吹得燭光猛烈搖晃。於是,他又讓人放下了外簾。整座宅院,直到裏裏外外的簾幕全都放下了,遮掩得密密實實、一絲不漏,燭光終於安定下來,靜靜地在暗夜裏綻放著光華。而張先的心情也終於安定了下來,現在縱有大風大浪也不足為慮了。他知道,他在一個極安全的地方,不會受到任何偷襲與傷害。
他是安全的,燭光也是安全的。但簾幕以外的世界呢?那些不久之前還在雲破月來之際起舞弄影的春花,它們會是怎樣?張先閉上了眼睛,眼前卻顯現出了天明後的場景。昨夜停留之處,再也不見春花的嬌姿俏容,而小徑之上,卻是殘英片片、胭脂紅透。當他踏著一地的殘紅而行時,他仍然是安全的。然而,誰知道會是哪一天呢,他也會像那些被吹落枝頭的殘紅一樣,墮地無聲、歸於塵土。今天他還在感歎“往事後期空記省”,但對於明天,今天也會很快變為難追的往事了。今日不比往昔,明日不如今日。對人生而言,什麼才是長久呢?人生之路伸向遠方,曉風明月曾為無數的今人古人餞行。可這條路上卻隻見離人,不見歸人。等在遠方的究竟會是什麼呢?莫非隻有一條殘英狼藉、胭脂紅透的小徑?所有的繁華、歡樂、癡迷與精彩終將隨風而去、歸於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