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持酒聽,送春傷流景(2 / 3)

即使自己不服老,在自我感覺中,無論體質還是心態,與年輕時代似乎並無明顯變化,且還不時聽到別人的稱歎“自我認識你以來,你一直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你怎麼總也不老啊,活得像棵常青樹似的”。這種話聽得多了,未免會信以為真。

《世說新語》中有個故事,一段發生在東晉簡文帝與大臣顧悅之間的對話。簡文帝與顧悅同歲,而顧悅的頭發早已變白。簡文帝問顧悅說:“你的頭發為何白得這麼早?”顧悅答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鬆柏之質,經霜彌茂。”以望秋而落的蒲柳自喻,卻將簡文帝比作經霜彌茂的鬆柏。這個一抑一揚、對比鮮明的擬喻估計會令簡文帝沾沾自喜,但常識卻告訴我們,世上沒有青春永駐這回事,連帝王將相也求之不得。在日月星辰、湖海山川之前,每一樣生物都非常脆弱。身為人類個體,將自己謙卑地定位為朝顏夕改的蒲柳遠比定位為萬古蒼翠的鬆柏更有自知之明。

老了,是真的老了。所有的自我安慰加上別人的恭維,其實都隻是主觀意願,而不是客觀事實。事實是什麼?事實就是一麵雪亮的鏡子,一台容不得半點兒摻假的測謊儀。當一個五十二歲的男子對鏡自照時,無論如何,鏡中呈現出的麵容不會是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哪裏都是歲月有痕而不是歲月無痕。即使抹平這些歲月的印痕,那眉間的英氣、眼中的神采、嘴角的天真,都已不複從前。是啊,你已活過了兩個二十五歲,怎麼還能如同一個年方二十五歲的青年那樣單純明朗、朝氣襲人呢?鏡中的你,就像這個漸漸臨近的傍晚一樣,充滿了無可言說的暮氣。春天已步入晚景,人生也已步入晚景,正所謂“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

年華雖與春光俱暮,但張先的心裏,似乎仍未做好無欲無求、慢慢變老的準備。“往事後期空記省”,有多少青春往事,美好的、遺憾的,恨不得時光可以倒流,讓他重新溫習一遍,把美好變為完美,讓遺憾變為無憾。若有當年不該辜負的人與事,這一次,可要用心地定好了後會之期,別讓彼此再次失之交臂。沒有第二次了,生命的春天是隻來一次的。無法再度體驗青春的瞬間與細節,唯有依靠回憶的力量。但在不斷地回憶中,細節卻是一改再改,早已偏離了生活的底稿。

暮色已深,詞人的愁思愈發有增無減。對於現狀,張先顯然是不大滿意的。作為一名性格閑散、滿身名士風氣的五十二歲的小吏,在仕途上固然是無多企望、無多作為了,在生活上,似乎也不會有太多的起落與驚喜。“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很難說,張先到底為何而愁,因何而憂。大概是因為人生與未來太過平穩了,用我們今天的比喻來說,就像一輛無人駕駛的汽車,車上唯一的一位旅客大可閉目養神,任由無聲無息的智能機器不疾不徐、一路暢通地將自己帶到生命的終點站。但這樣的生命與生活,是他的心靈所願與精神所需嗎?

“別再想那些往事了。沉溺於往事,既不能幫助你擺脫當下的生活,也不能幫助你找到未來的生活。”張先離開內室,來到一片池塘邊。有雙雙禽鳥在岸沙上並眠,為昏暗寂寞的夜色染上了旖旎浪漫的情調。而就在此時,水麵風來,撩開了天心層雲的麵紗,皎皎月光照亮了夜色,高高低低的花木在風中搖姿弄影,生趣盎然。詞人的心情也一下子明朗起來,愁思戛然而止,雲破月來,花影若舞,生活中仍有意想不到的感動。而這感動也在預示著,哪怕年華將老,你的心終不會暗如枯井,無焰無波。

如此景象,令張先靈感忽來,妙手偶得。他急回內室,寫下了“雲破月來花弄影”七個字。一“破”一“弄”,頓成千古絕唱。我們知道,張先曾憑借“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一語而獲得“桃杏嫁東風郎中”的雅稱,但張先還有一個別號——張三中,取自其《行香子》詞“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據《古今詞話》記載,張先本人認為“張三中”之稱不足以代表他的特色,幹脆為自己另起了一個別號“張三影”。哪“三影”呢?南宋《苕溪漁隱叢話》引用張先自己的話說來,是“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此餘平生所得意也”。可我有些懷疑其真實性。因為“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應為“柳徑無人,墮絮飛無影”之誤,出自張先《剪牡丹·舟中聞雙琵琶》一詞。張先未必會連自己的詞句都會記錯,但也有另一種可能,這話真是張先說的,是順口而出的一個小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