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生——夢莊記事之一(2 / 2)

第二年春天,點播花生的時候,隊長給我分配了一個特殊的任務。上工後,他讓社員們站在地頭上,誰也不準下地,然後讓我和保管員拉上小車,帶上笸籮,到三裏以外的一個鎮子上買炸油條去。買回油條,他對社員們說:

“吃,隨便吃。”

吃完油條,才準下地。我問他為什麼這樣做,他說:

“你算算,吃一斤油條四毛六分錢,吃一斤花生種子多少錢?再說,花生是國家的油料呀!”

“這個辦法是你發明的?”我問。

他笑了一下,沒有回答,笑得十分得意。

這樣做了,他還不放心。收工時,他讓我站在地頭上,摸社員們的口袋。我不幹,他說我初來乍到,沒有私情,最適合做這項工作。

社員們真好,他們排成一隊,嘻嘻哈哈地走到我麵前,奓起胳膊讓我摸,誰也不在乎。

就在那天晚上,我正做飯,忽然聽到東南方向有一個女人的哭聲。正想出門去看,我的同伴跑來了,氣喘籲籲地說:

“快走,快走!”

“哪裏去?”

“隊長的閨女死了!”

我一震,忙問:

“怎麼死的?”

同伴說,隊長收工回去,看見閨女正在灶火前麵燒花生吃。一問,原來是他媳婦收工時,偷偷帶回一把。隊長認為娘兒倆的行為,敗壞了他的名譽,一巴掌打在閨女的臉上。閨女“哇”的一聲,哭了半截,就不哭了,一顆花生豆卡在她的氣管裏。

隊長家的院裏,放著一隻小木匣子,木匣周圍立著幾個鄉親。隊長夫婦不忍看閨女出門,躲在屋裏低聲哭泣。黑暗中,誰說:

“釘蓋吧?”

“釘吧。”

正要釘蓋,“等等。”閨女的姥姥拐著小腳,從廚房屋裏走出來。她一手端著油燈,一手攥了一把鍋灰,俯身把那鍋灰抹在閨女的臉上……“你,你這是幹什麼?”我把她一搡,憤怒地說。

她也流著淚說:

“這閨女是短命鬼兒。這麼一抹,她就不認識咱了,咱也不認識她了,免得她再往這裏轉生。”

那天黑夜,我提著一盞馬燈,鄉親們抬著那隻小木匣子,把一個早逝的、不許再“轉生”的生命,埋葬在村北的沙崗上。

一連幾天,隊長就像瘋了一樣,不定什麼時候,猛地吼一聲:

“我瞞產呀!”

“我私分呀!”

“我……”

可是,一直到我離開夢莊,一粒花生也沒私分過。

現在,我和夢莊的鄉親們,仍然保持著來往。每年花生下來,他們總要送一些給我。我看著他們送來的花生,心裏很是高興,慶幸他們終於結束了“吃油不吃果,吃果不吃油”的時代。

可是,每當吃了他們的花生,晚上就要做夢。夢見一個女孩子,滿臉鍋灰,眼巴巴、淚汪汪地向我走來。我給她花生,她不要,隻是嚷:

“叔叔,給我洗洗臉吧……給我洗洗臉吧……”

我把夢中情景,告訴了老伴,老伴說:

“那個女孩子,就是隊長的閨女。你把這個夢,跟隊長說說吧,讓他買一些紙,給孩子燒燒。”

我是唯物主義者,當然沒有那麼做。但是我卻希望那個受了委屈的小魂靈,回到夢莊去,讓夢莊的人們都做這樣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