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定婚——夢莊記事之四(1 / 2)

這幾年,每當我參加年輕人們的婚禮的時候,每當我聽到誰家弟兄之間、妯娌之間,為了一點物質利益而發生糾紛的時候,我不由就想起了十幾年前,我在夢莊插隊時,王樹宅定婚的情景;不由就想起了樹宅的弟弟樹滿和那個叫小芬的姑娘——另外一對戀人。

我得聲明,我並不喜歡那個年代,更不留戀那個時代。然而也許正是因為這件事情發生在那個我所不喜歡的時代裏,我才覺得那四個青年,就像是黑夜裏的四顆小星,時時在我記憶中閃爍。

我記得,樹宅是在那年秋天定婚的。鄉親們割著穀子,掰著玉米,高興地傳播著這個消息。我知道,大家高興,不僅是為了樹宅,也是為了樹滿。

樹宅和樹滿是我在夢莊結識得最早的兩個朋友。我們下鄉時,就是樹宅和另外一個車把式,趕著兩輛大車,把我們從縣城拉到夢莊的。他的個子黑粗傻大,滿臉黑胡楂子,頭上箍著一塊油漬麻花的羊肚手巾。一上車,我們都叫他“大伯”。他立刻紅了臉說:

“別這麼叫,我今年二十七啦。”

我們那一車人,對他的年歲和模樣發生了興趣,都問:

“你真的二十七啦?”

“這還有假?”

“結婚了嗎?”

“沒。”

“有對象了嗎?”

“也沒。”他苦笑著搖搖頭說,“我不行,我沒吸引力。樹滿行,他是中學生,他有吸引力。”

“樹滿是誰?”我問。

“我弟弟。他行,他是中學生。”他說著,得意地甩了一個響鞭兒,兩頭騾子意氣風發地奔跑起來。

顯然,他很愛樹滿。

樹滿是他心中的驕傲。

到了夢莊,我很快就認識了樹滿,很快就和他混熟了。

樹滿比樹宅小五六歲,隻上過一年中學。不知是什麼原因,他長得清清瘦瘦,並不漂亮,但姑娘們確實喜歡接近他。他呢,對姑娘們卻一律的疏遠,一律的冷漠。鋤地時,他占哪一壟,姑娘們就去占挨近他的那幾壟;姑娘們剛剛占好壟,他便離開了,去占別一壟。拉車時(那時隊上牲口少,主要是靠人拉車),他把繩子拴在大車的左邊,姑娘們也把繩子拴在大車的左邊,姑娘們剛剛拴好繩子,他便解下自己的繩子,拴到大車的右邊去。漸漸,姑娘們也和他疏遠了,背地罵他是個“石頭人兒”、“木頭人兒”。村裏的赤腳醫生偷偷對我說,樹滿這家夥,大概是個“二妮子”吧?

姑娘們和他疏遠了,唯有小芬,對他一直很癡情。小芬那年二十一歲,高高的個兒,粉嫩的臉皮兒,一年能做三百多個勞動日。不少人給她提親,她都回絕了,偏偏戀上了樹滿。樹滿常到我的小土屋裏閑坐,小芬也常來串門兒。但是,哪次談話也不投機。小芬說,房村明天演電影;樹滿則說,村西生了棉鈴蟲。小芬說,誰家小子結婚了;樹滿則說,誰家死人了。一天黑夜,我們正在一起閑談,外麵忽然下起雨來。樹滿要走,我給了他一把雨傘。小芬也說要走,樹滿便把雨傘朝她手裏一塞:“給你給你給你給你!”飛快地跑走了。

小芬氣得背過身,望著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我對樹滿的做法十分不滿。哄走小芬,我把他找回來,狠狠地挖苦他,數落他。我說,樹滿樹滿,你太冷酷了,你太薄情了,你生理上莫非真的有毛病?你莫非真的是個“二妮子”嗎?“胡說!”他火了,紅著臉解開褲帶,要讓我檢驗。我攔住他,進一步數落他。我說樹滿你太高傲了,小芬這個姑娘,多麼好,哪一點兒配不上你?我又問,你到底愛不愛她?你要不愛,我就托人給她介紹對象了,你可不要後悔。

他低著頭,不作答。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

“你不了解我的家庭情況。”

我看見,他眼裏閃著淚光。

“什麼情況?”我問。

他說:“我九歲上,父親就死了,母親把我拉扯大,全憑哥哥幫著。哥哥很不容易。現在,他二十七了,還沒定婚,我怎麼能走在他的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