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杜小香——夢莊記事之二十二(1 / 1)

我們剛到夢莊的時候,每個周末的下午,可以不去下地勞動,大家坐在一起念念報紙,隊裏也給記工。那是我們學習的日子,也是我們休息的日子。

一天下午,我們正念報紙,天上掉下一隻籃子。抬頭一看,南院的房簷上,站著一個皮膚稍黑,但挺耐看的姑娘,她朝我們一笑,就從房上下去了。——那是我們隊上賣豆腐的老杜的最小的女兒,名叫小香的。

小香來了,來拿她的籃子。小香平時不愛打扮,那天她穿了一件幹淨的淺花褂子,顯得很鮮亮,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香胰子味兒。我放下報紙說:

“小香,上房幹什麼呀?”

“晾一點蘿卜片兒。”

“籃子怎麼掉了?”

“刮的,風刮的。”

她看看天,自己先笑了,那天沒有風。

我們讓她坐下玩一會兒,她不坐,一副拿了籃子立刻就走的樣子。可是她又不走,一雙明亮而又歡喜的眼睛,一個一個地看著我們,像是尋找一件稀罕東西:

“他哩?”

“誰呀?”

“武鬆,你們的武鬆。”

我明白了,她是來看葉小君的。我們到達夢莊的那天晚上,村裏舉辦了一個聯歡晚會,我們演出了三個節目:一個大合唱,一個小合唱,最後葉小君說了一段山東快書——《武鬆打虎》。他說得並不太好,又沒鴛鴦板伴奏,卻博得了一陣又一陣的掌聲,樂得人們大呼小叫。說完一段,不行,又說了一段。於是小君成了一顆明星,村裏的姑娘、媳婦們,都想瞻仰他的風采,生產隊長派活時,也喊他“武鬆”。

我告訴她,小君回城去了,明天就回來。她說:

“聽說他還會拉胡琴?”

“會,他還會吹橫笛兒。”

“他真行呀,能編那麼多的詞句,編得又快又順嘴兒,一眨眼一句,一眨眼一句……”

我們都笑了。我告訴她,那些詞句,不是小君現編的,而是有人寫好了的,小君是背過了;我又告訴她,那寫詞的叫作者,小君是表演者。她認真地聽著,不住地點頭,像是獲得了一種新的知識,懂得了一個深奧的道理。

那年收了秋,以我們下鄉知青為主體,村裏成立了俱樂部。我們白天勞動,黑夜排戲。白天勞動是拉土,把地裏的黃土,一車一車地拉到村裏去,堆積在一個地方,明年墊圈積肥用。拉土並不累,一人駕轅子,十幾人乃至二十幾人拉索子,悠悠晃晃,好似散步。但我覺得冬天的拉土,苦於夏日的鋤地——夏日鋤地,地頭再長也有盡頭。拉土就不同了,隻要歲月沒有窮盡,地裏的黃土沒有窮盡,我們就沒有完成任務的時候,一天又一天,一趟又一趟的。隻有到了黑夜,我們才能換了幹淨的衣服,集合到俱樂部裏,新鮮一下自己,娛悅一下自己。若幹年後讀《聖經》,“創世紀”中寫道:天、地、人,青草樹木、飛鳥昆蟲,以及白天和黑夜,都是神創造的。我覺得那位神的最大功績,是他創造白天的時候,沒有忘了創造黑夜。假如沒有黑夜,我們在夢莊那些年,該是怎麼度過啊!

我們的節目並不精彩,但很招人喜愛。演出的時候,舞台前麵的廣場上,廣場後麵的土坡上,以及周圍的房上、樹上,全是人!小香總是在舞台西側靠前一點的地方,放一條板凳,站上去觀看(板凳上還有兩個姑娘,一左一右,她在中間)。她看演出的時候,微微仰著下巴,張著嘴,眉眼都在用著力氣。我在台上拉著二胡,望著她那專注的表情,天真地想:我們的祖先,莫非料到日後有個小香,才發明了管弦鑼鼓,歌舞百戲?

那年臘月,村裏不少青年,要求參加俱樂部,小香也報了名。小君是俱樂部的導演,一定要考考他們,以防濫竽充數。小君嘴冷,小香剛剛唱了一句歌,他便笑了,他說她嗓門不小,五音不全,唱歌不行,賣豆腐可以。

我看見,小香出了俱樂部的門,躲在一個角落裏,嗚嗚哭起來了。——那麼冷天!

小香不看我們排戲了。

也不看我們演出了。

她在街上看見我們,裝作沒看見。

小香沒有文藝的天才,但她一直愛好文藝。那年農曆三月三,吳興村接了一台戲,她是黑夜也看,白天也看的。

劇團走了,她失蹤了。

村人傳言,小香跟著戲子跑了。

她的父親並不著急,因為劇團到了北孫村——小香有個姑姑,是那村裏的。

過了六七天,她才回來了。我們問她幹什麼去了,她說:

“我呀,看戲去了啊。”

“這麼些天,你在哪裏吃飯?”

“我小香,能沒地方吃飯?”

“你在哪裏睡覺?”

“我小香,能沒地方睡覺?”

她沒提她的姑姑,她說她和劇團裏的一個坤角,拜了幹姊妹,最後把臉兒一仰,說:

“我呀,文藝界裏有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