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莊是個貧苦的地方,可是過年的時候,人們很愛貼對子,並且貼得很鋪張:街門上貼,屋門上也貼,樹身上貼個“栽子”,影壁上貼個“鬥方”,豬圈的草棚上也要貼個“黑豬滿圈”,隊裏的大車上也要貼個“日行千裏”,貼得村裏一片火紅,十分好看。——遇到雪天,白雪紅對子,更好看。
村裏能寫對子的人好像不多:一個是西街的黃玉明,一個是東街的路老鶴,後來我也算一個。一到年根兒,我們就在街上放一張桌子,給人們寫對子,東街一攤,西街一攤,大隊門口一攤。誰寫對子誰拿紙,大隊供給墨汁。
現在回憶起來,那是一件很愉快的工作。暖和的陽光下,人們眾星捧月似的圍繞了我,人人喜氣洋洋的,情緒像梅紅紙。幹部們喜歡寫新詞,社員們喜歡寫古詞。新詞報紙上有,古詞在人們心裏:春回大地呀,萬象更新呀,三星在戶呀,五福臨門呀……盡是人間最美好的話語。
有一天,村南口的路老杏也來寫對子。路老杏五十多歲了,高大的身材,焦黃的臉,我到夢莊一年了,從沒見他和人說過話,人們也不和他說話——他頭上戴著一頂富農的帽子。治保主任見他拿著紅紙過來了,說:
“路老杏,你也寫對子?”
“行麼?”他問。
治保主任也姓路,叫鐵棍,平時臉色如鐵,說話像棍,人們都很怕他。這時候,卻也笑著說:
“行,過年嘛,我們炮轟金門、馬祖,還停炮七天哩。——你寫吧!”
我卻有些作難了,給他寫什麼詞句呢?他想寫個“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人們便笑著嗬斥他:
“不行,你有了福氣,我們就該受罪了!”
“要不,寫個愛國的內容吧?”
“你愛國也是假的!”
他也嗬嗬笑了,笑得十分好看。他知道人們是在“批逗”他,而不是批鬥他——一年到頭,他是難得這麼一回“批逗”的。他像戲台上的醜角,又是蹙眉,又是咂嘴,抓耳撓腮地表演了一番,然後望著我說:
“你是城裏的學生,有文化,你給琢磨兩句吧!”
我想了一下,揮筆給他寫了一副:
有空多拾糞
沒事少趕集
橫批:
奉公守法
人們看了哈哈大笑,都說我寫得好,編得也好,果然有文化。路老杏也很滿意,“好,就是它了,年年是它了!”墨跡未幹,他便一手提了半副,飛一般走了。“飛”到拐彎的地方,他還故意蹦了兩蹦,像扭秧歌,人們笑得更歡了。那天地上有雪,鐵棍放聲笑著,竟然望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
“慢走啊,大伯,別摔倒了!”
鐵棍嗓門大,一聲呐喊,震得樹上的雪簌簌落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