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鄉回來,機關裏的老劉同誌告訴我:今天上午,有個農村婦女來找我,剪發,圓臉,皮膚很黑,大約四十多歲;她說明天還要找我,要我一定等她,來去匆匆的好像有什麼急事。

我想了一下,那一定是我的二姐。她家住城東,離城隻有三裏地,來去是很方便的。晚上回到家裏,我告訴家裏人們二姐要來,弟弟立刻說:

“明天,我們躲一躲吧!”

“躲一躲吧!”妹妹也說。

弟弟在糧庫工作,他很怕見二姐。二姐常常悠悠晃晃地去找他,買麩子,買稻糠,買那些沒有門路不好買到的東西。弟弟稍有難色,她就說他小時候,她如何親他,如何抱他,盡情地表述一番自己的功勞,最後流著淚說:

“別人能辦的事,姐姐就不能辦嗎?”

妹妹在百貨公司工作,也很怕見二姐。二姐也常常悠悠晃晃地去找她,纏著買一些減價商品。妹妹告訴她,那是內部處理的東西。她就哈哈笑著說:

“你姐姐是外部嗎?”

按說,買那樣一些東西,賣給她不是什麼大事。但她買到手裏,就要對人吹噓,一點也不顧及影響。有一次,妹妹纏不過她,就把一塊花布原價賣給了她,告訴她是減價的。她高興極了,見到親友,就把那塊花布一抖,引以為光榮:

“看呀,他們有人,咱也有人!”

總之,弟弟有一句話,概括了她的特點:看見一點便宜,她的眼睛就明亮起來。因此,城裏的親戚們都很怕她。

我原先不怕二姐,我是做群眾文化工作的,我想她無求於我。不料那一年夏天,一個上午,我們機關正在集中學習評《水滸》的文件,她悠悠晃晃地找來了,進門就喊:

“兄弟在嗎?”

我趕緊走出會議室,問她有什麼事。她笑聲朗朗地說:“兄弟,你能給姐姐走點後門兒嗎?”

“小點聲音!”我紅著臉說。

“姐姐不會小聲說話,能嗎?”她依然笑聲朗朗地說。

二姐就是這麼一個人。鄉村的五穀雜糧,陽光空氣,不知怎樣養了她那麼一個強壯的身體,那麼一個響亮的嗓門兒。她對我們這個世界上存在的一切事情,好像都很滿意,從不埋怨什麼,也不忌諱什麼,別人做什麼事,她也跟著做什麼事。

我隻好把她領到我的辦公室裏,問她走什麼後門兒。她說:

“走什麼都行,你看著走吧!洗衣裳的胰子,蒸幹糧的堿麵兒,做活的線,都缺,淨是宋江鬧的!”

那天,我通過商店裏的一個朋友,給她買了二斤堿麵兒,錢,自然是不要的。以後每次進城,她就要到我們機關落腳,臨走的時候,總是向我擠擠眼睛,乞求地說:

“兄弟,堿麵兒,堿麵兒……”

有一次,我問她:

“你用多少堿麵兒呀?”

“現在,村裏的人們,都曉得我能買堿麵兒了!”她說。

買一點堿麵兒,我還辦得到,錢也貼得起。不料去年春天,一個下午,她又找來了,進門就說:

“兄弟,你家外甥考上中學了,每天跑路很不方便,你能給他買輛‘鳳凰’牌自行車嗎?”

“不能。”我告訴她,買那樣的東西,不比堿麵兒,對我說來如摘王母娘娘的蟠桃,如采南極仙翁的靈芝草一樣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