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誌剛
賈大山先生有一張黑紅質樸且又憨厚的臉。有一次,《長城》編輯部請畫家韓羽先生為他畫像,韓羽麵對賈大山這張臉端詳了許久,卻感到無論怎樣畫都難以傳神。最後靈機一動畫了他一幅背影,並在旁邊題寫道:
“賈大山自甘寂寞,埋頭寫作,不喜出頭露麵,隻畫背影,意在頌彼之長。我本畫技不高,難得肖似。隻畫背影,實為避己之短。”
然而,和他的麵容形成極大反差的是他的雙手,他的手指細長,柔軟,靈秀。就是這雙手,寫出了轟動文壇的《取經》、《花市》、《夢莊記事》等一係列短篇佳構。每每望見這雙手,我都禁不住大發感慨:隻有賈大山先生才配有這樣一雙靈巧的手啊!
賈大山先生是扶持我走上文學之路的恩師。他那些彌散著獨特魅力的小說深深地把我吸引住了,我是邊讀著他的作品邊開始學習創作的。我最早拜訪他,是1982年的深秋,從此,我們開始結緣。第一次去他家裏是1985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記得,一走進他家那個狹長的院落,映入眼簾的是對麵開元寺那巍峨的塔影,我頓感我們正定古城璀璨的文化氣息撲麵而來。那天,他問了我一些創作上的情況後,對我說:“你再寫一篇吧,如果有進步,我給你往省裏推薦!”
此時,他那雙亮閃閃的眼睛裏流露著對文學新人的愛護之情。當時他是全國正走紅的青年作家,可以想象他這句話對我是多大的鼓勵呀!後來,我又寫出了一個短篇,他認為基礎不錯。在他的指點下,我把這篇三千來字的小說修改了六遍。通過這次修改,使我有些明白了怎樣才能寫出好小說。同時,他那種對新人鼎力提攜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我。這篇小說後來刊發在了省《文論報》“小荷”副刊上。
在我和賈大山先生相識的這十多年裏,他對我的創作傾注了很多心血。1992年夏天,我創作小說《枯井》時,他又是一次次地給我提修改意見,直改到他滿意為止。在《河北文學》發表時,還配發了他寫的短評。
這篇小說獲得了當年的省作協“金牛”文學獎,這也是我第一次在省裏獲獎。1989年冬天,我參加了《長城》編輯部舉辦的青年作家小說筆會,會議結束回到正定,他把我叫到家裏,擺了酒菜為我祝賀。就在他去年病重時,還為我的小說《年關》的修改出主意。他認為裏麵還缺少一個閃光的細節,就向我講了他父親和朋友的故事。那是他父親最要好的一個朋友,倆人好到什麼程度呢?冬天的晚上,坐在熱炕上聊天至深夜,離開時,就經常錯穿了對方的棉鞋。發現後,也不再更換,就這麼錯穿著。他讓我把這件事用在小說裏,來表現主人公和他朋友的交情之深。這篇小說改好後投給《山東文學》,很快就被采用了。
每年正月,先生常常把我們幾位文友召集到他家裏。他能做幾道正定風味的拿手好菜:雞丁崩肝、米粉肉、芙蓉雞、醬牛肉……他做菜和他寫小說一樣精細、講究。那時他家常常高朋滿座。有一年初冬,兩位從靈壽縣趕來的農民作者,找到文化館,非要見見他們仰慕已久的賈大山不可。
當我把他們領到先生家時,他家裏早已坐著一位新樂的農民作者了。和這些樸實的農民作者在一起,他顯得格外快活,禁不住和他們開懷暢飲。那時,他擔任著縣文化局局長,平時應酬的場合很多,但我發現,他和這些農民兄弟在一起時,仿佛在和鄉下的老鄰居促膝長談,彼此的心貼得很近。先生60年代初曾下鄉當過知青,盡管後來又離開了農村,但他的血脈依然和農民息息相關。
記得在一個悶熱的夏夜,我和先生坐在他書房裏閑談,他搖著紙扇對我說:“我很想念農村寬敞的大院,院子裏再種幾棵大槐樹,晚飯後沏上一壺茶,然後往躺椅上一躺,嗨,那該有多痛快呀!”莫非他在夏夜躺在農家的庭院裏能聽到天籟之聲嗎?
有一次我回老家時,給他帶來了一些新鮮的蔓菁。他吃了一頓蔓菁小米菜飯,見了我笑嗬嗬地說:“這才是地道的鄉土味哩!”
在我的印象中,冬天他總是一身深藍色中山裝,外穿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圍一條淺灰色圍脖,頭戴一頂深藍色解放帽。後來又把解放帽換成了鴨舌帽,但顏色依然是深藍色的。夏天,將白襯衫紮在灰色短褲裏,再配上輪廓分明的平頭,他顯得幹練而又莊重,樸實簡潔得一如他的文風。我從沒見他穿過西裝,也想象不出他穿西裝會是什麼樣子。前幾天師母讓我看了他的一張遺像,那是1980年他在北京文講所學習時和同學們的合影。
站在中間的他穿一件對襟夾襖,極像舞台上的侯寶林,穩重而深沉……前些年,評論界有人把他劃分到了“荷花澱”派,也有人把他劃到了“山藥蛋”派,但他不樂意自己屬於哪個流派。他對我說:“我哪個流派也不是,我是各取所長。一個作家學得太像誰了,也就沒有他自己了。太拘泥於某一個作家的風格,不會取得多大成就!”因此他常常告誡我:“你不要走我的路子呀!你還年輕,要探索出一條適合自己的創作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