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不盡的風景——憶賈大山先生(3 / 3)

然而,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像他這樣豁達而超脫的人竟會得絕症!正如著名作家徐光耀先生題寫的挽聯那樣:“心寬竟得絕症,簡直莫名其妙;德劭未獲延年,真是天理不公!”這句話道出了多少人的痛惜和憤慨!

先生出院後,我盡量每個星期都要去看望他,以消解他臥床的寂寞。

有段時間,他身體狀況還不錯,對恢複健康也滿懷信心。他不但每天都要出去散步,還騎自行車去政協上過幾天班。有天晚上十一點多鍾,我從外麵回來,正巧在通往大佛寺的街上碰到了他。他正從大佛寺的方向走來。

我不明白他何以這麼晚了才出來散步。後來問師母,師母嗔怪地瞥了他一眼:“他嫌人家說他瘦唄!”先生很看重自己的形象,無論是外在形象還是內在形象!

這天,先生還對我說,他每次走到大佛寺時,都要在門口朝著大悲閣的方向拜上一拜。先生對健康的渴望使我心裏一陣酸澀,但我堅信他絕對能闖過這一險關,盡管他得的是不治之症。

然而,癌細胞還是無情地吞噬著先生的健康。我永遠也忘不了去年冬天的那個夜晚。那天,他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他把我叫到床前,拉住我的手低聲啜泣起來。他邊哭邊說,看來我的病是好不了了,我還想再活幾年,我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你們呀!我和師母也都哭起來。但我又壓抑住內心極大的痛苦,仍勸慰著他。然而,這時的先生還在鼓勵我,你一定要堅持寫下去呀,你會有出息的!先生說這話時,依然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那期待的目光熱切地望著我。這目光中包藏著一顆多麼高尚的心呀!我的淚水禁不住又奪眶而出……

先生十分珍視友情。他在和平醫院住院時,著名作家鐵凝和詩人劉向東給他送去了鮮花。回到家後他把鮮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書桌上,枯萎好長時間了也不肯扔掉……

處於癌症晚期的先生痛苦難忍。胸部的隱隱作痛,食道和胃腸的不適像惡魔一般折磨著他。除了寬慰,師母就隻有躲到客廳裏暗暗地哭泣。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讓師母買來一個硬紙夾,躺在病床上寫小說,幫我完成組稿任務。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假如他的病能好的話,說什麼也得創作一部好中篇,以答謝關心他的朋友和喜愛他作品的讀者們。為此他拚出最後一點力氣和病魔抗爭,每天都掙紮著在屋裏散步,從臥室走到陽台上,又從陽台上走到客廳。一天,他有些自豪地對我說,我今天一氣走了一百步!去北京治療的前一天,我和愛人去看望他。那天,他又在屋地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十步。急劇的消瘦使他的衣服顯得寬鬆肥大。他走路時身體搖搖晃晃,但他邁出的每一步都堅強有力,流露著他對厄運和病魔的不屈!這時離他辭世僅僅有二十多天呀!

想不到先生那麼快就離開了我們。他走時沒有留下任何遺囑,走得那麼悄然,不肯驚擾任何人,一如他的平時。先生辭世的噩耗使河北文學界沉浸在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先生的好友、小說《取經》的責任編輯肖傑先生聞訊後禁不住放聲痛哭。人們為文壇失去了一位令人尊敬的好作家和摯友而痛惜。曾在正定工作過並和先生結下深厚友誼的習近平同誌和夫人彭麗媛聞訊後發來唁電,還托人為先生送了花圈。在和先生的告別儀式上,哭聲如潮,從四麵八方趕來的三百多名各界朋友揮淚為先生送行,那悲愴的場麵泣鬼神驚天地,在正定曆史上可以說絕無僅有!

記得幾年前我就想寫寫先生,讓人們了解他那純潔高尚的心靈和穩重而又詼諧的風采。那天我對他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嘛!我也得為你寫篇文章!他聽後緩緩地吐出一口煙,搖著頭對我說,我不願意讓人們一窩蜂似的寫我!我有什麼好寫的呢!你要非願意寫的話,那就等我“圓寂”後再去寫吧!想不到先生的這句玩笑話如今卻成了讓人痛心的事實。我每每想起,心仿佛都在滴血!我恨我這支拙笨的筆,先生博大的胸懷和深邃的思想是我所能寫出的嗎?

先生走了,他的身後是為我們留下的一道道無法逾越的風景。他那些經過精雕細刻的作品是一道優美的風景;他淡泊名利、嫉惡如仇的品格是一道巍峨的風景;而他對藝術精益求精的精神不也是一道別致的風景嗎?

這些風景我們現在讀不盡,將來也無法讀盡啊!……1997年3月18日

(本文原載《當代人》1997年第5期,收入本書時作者又稍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