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還是母親境界高些,她瞪了那位很可能是我的二哥的家夥一眼,說:“有你們這樣的兄弟嗎?你們都是我養的,能斷絕得了嗎?”

母親鬆開了揪住我耳朵的手,我感到耳朵火辣辣的,知道它的體積大了不少。我的耳朵比常人的耳朵要大,原來也大不了多少,因為人們的揪和擰,它們變得越來越大。

“說吧,”母親疲乏地說,“你這一夜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如果不說,就別想吃飯!”

我瞄了一眼鍋裏那些黑乎乎的野菜湯,看了一眼桌子上那碗用來下飯的發了黴的鹹蘿卜條子,心中暗暗得意,初進家門時說實話我心中還有些慚愧,因為我一個人吃了那麼多美味食物而我的父母吃這些豬狗食。但現在我一點兒愧意也沒有了。我打了一個飽嗝,讓胃裏的氣味洶湧地躥上來;我陶醉在美好的氣味裏,心中充滿了幸福的感覺。我看到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們都把鼻子翹起來,腦袋轉動著,在搜尋美好氣味的源頭。在饑餓的年代裏,人們的嗅覺特別的靈敏,十裏外有人家煮肉我們也能嗅到,當然也說明了那個時候空氣特別純淨,一星半點兒的汙染都沒受。我的兄弟姐妹根本想不到讓他們饞涎欲滴的氣味竟然是從我的胃裏返上來的。說不是故意的其實也是故意的,我又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然後大張開嘴巴,這時我看到,我的那些兄弟姐妹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的嘴巴上了,如果能夠,我相信他們都會奮不顧身地鑽到我的胃裏去看個究竟。

母親的嗅覺盡管不如我的兄弟姐妹們的靈敏,但她毫無疑問地也聞到了從我的嘴巴裏散出來的美食氣味,我看到她的眼睛裏洋溢著訝異和驚喜,我知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她很可能以為自己在做夢,對她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換了我也會這樣,因為在那個時代裏,從我這樣一個窮孩子嘴巴裏發出這樣的氣味比狗頭上長角還要稀奇。但鐵一樣的事實就擺在我的母親和我的兄弟姐妹們麵前,他們不願意相信也得相信,美好的氣味無可爭辯地從我的嘴巴裏往外擴散,逗引得他們百感交集眼淚汪汪。我知道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們心中對我充滿了嫉妒和仇恨,他們恨不得把我的肚皮豁開,看看我到底吃了些什麼東西;我知道母親不嫉妒我也不仇恨我,但她也很想知道我到底去什麼地方吃了些什麼樣的好東西,然後就可以讓我當向導,帶領著全家去會一次大餐。我的那個生著虎牙的姐姐已經急不可耐地衝了上來,用她粗糙的手扒開我的嘴巴,凶巴巴地問:

“小壞蛋,你還真的吃到了好東西!快說,你到哪裏去吃到了好東西?快說,你吃到了一些什麼樣的好東西?”

我的兄弟姐妹們跟隨著虎牙姐姐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我。這時我真是得意極了,想起方才父親用他的鐵巴掌扇我耳光時這些家夥幸災樂禍的表情,想起這些家夥平日裏對我的欺淩和壓迫,我的心中無比快意。六月債,還得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用鬥量,這些壞家夥大概從來沒想到過我這個土豆堆裏的最蹩腳的土豆,竟然會好運臨頭。他們根本想不到還會求到我的麵前,剛才我還巴不得將我的奇遇告訴他們,但現在我已經不想把秘密告訴他們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他們?我憑什麼要告訴他們?我如果是個大傻瓜我才會告訴他們,我如果不是一個大傻瓜我就不會告訴他們。母親也用懇求的目光望著我,顯然也是想讓我把秘密吐露出來,但是我耳朵上的疼痛提醒了我,讓我想起了她幾分鍾前還揪著我的耳朵恨不得揪下來的悲慘往事,於是我的意誌就變得像鋼鐵一樣堅硬了。我決心把這個秘密保守到底,我必須遵守我與於進寶小哥哥的約定,我更必須履行我們與長鼻人之間的諾言,我為剛才差一點兒泄露了機密而後悔,幸虧他們沒把我的話當真,但現在他們從我的嘴巴裏嗅到了氣味,他們很可能當真了。我驚愕地明白了:其實我已經泄露了秘密,我提到了於進寶家的水井,提到了長鼻人和他們的美味食品。我的這些餓瘋了的兄弟姐妹們,很可能馬上就會下到於進寶家的井裏去看個究竟!這時,母親把我的兄弟姐妹們分到兩邊,走到我的麵前,我感到她的手正在溫存地撫摩著我的腦袋,我不斷地提醒著自己:不要上當受騙,剛才就是這隻手差一點兒把你的耳朵揪下來!她現在撫摩你是為了讓你吐露機密,而一旦你吐露了機密,她的手就會重新揪你的耳朵!

我聽到她對我說:“好孩子,告訴娘,你昨天夜裏到底到哪裏去了?你到什麼地方去吃了些什麼樣的好東西?”

我靈機一動,想起了虎牙姐姐說過的話頭,我寧願搬起一個屎盆子扣到自己頭上也不能泄露機密,於是我就偽裝出犯了嚴重錯誤的模樣,吞吞吐吐地說:

“娘,我錯了……昨天夜裏,我跟著一群野孩子,把生產隊裏一頭小牛用細鐵絲捆著嘴巴整死了……然後……他們點上火,把小牛燒熟了……他們讓我吃,我實在太饞了,就吃了……”

在我的腦袋上愛撫著的那隻手,突然間變成了拳頭,像擂鼓一樣敲打著我的頭,我聽到母親用恨極了也怕極了的壓抑著的聲音說:

“雜種,你就去作死吧,你就等著公安局來抓你吧!”

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們有用腳踹我的,有用巴掌扇我的,有用指甲掐我的,有用唾沫啐我的……總而言之是轉眼間我就成了他們的公敵。他們把我打得遍體鱗傷,然後就懶洋洋地散開了。

但昨天夜裏的確發生了比做夢還美的好事,有我滿口的餘香為證,有我的愉快而辛苦地工作著的腸胃為證,有我嗅到了野菜湯的氣味就惡心的生理反應為證,有那麼多栩栩如生的記憶為證。母親把一個筐子一把鐮刀扔給我,讓我跟著我的姐姐哥哥們去挖野菜。在通往田野的土路上,村子裏的孩子們唱著流行的歌曲,盡管饑餓但孩子們依然歡天喜地,你追我趕,打打鬧鬧,孩子隊裏有於進寶小哥哥,走著走著我們倆就靠在了一起,他壓低嗓門問我:

“你沒泄密吧?”

“沒有……”我心裏虛虛地說。

“千萬保密,否則咱們就吃不到好東西了。”

我大姐瞪了我一眼,說:“快走。”

我跟隨著她們往田野裏走,但我的心已經回到了昨天。

當時,我和於進寶在玩他家那副殘缺不全的撲克牌,突然感到口很渴,我就問:“進寶哥哥你們家有水嗎?”

於進寶說:“你想喝水啦?我們家沒水,你如果想喝就跟我到我家後園裏去喝吧。”

我就跟著於進寶到他家的後園裏去了。他家的後園裏有一眼水井,一眼非常普通的水井,水很深,澆園用的。井口上安著一架轆轤,支架上生出了蘑菇,繩子上發出了綠黴,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使用了。我們站在井台上,探頭往井裏望去,起初我們什麼也看不見,漸漸地我們的眼睛適應了,看到了井裏明亮的水和水麵上我們的臉。一頭亂毛,兩隻小眼睛,一個塌鼻子,兩扇大耳朵——原來我是這樣子的一副好模樣,怪不得我的一個姐姐經常罵我“氣死畫匠”。於進寶哥哥也是一頭亂毛,兩隻小眼睛,一個塌鼻子,兩扇大耳朵。我們兩個簡直像用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的母親經常無奈地對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們說:“你們看看,他怎麼越來越像東屋裏小寶?”我的一個姐姐說:“太像了,一個娘養出來的也沒有這樣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