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門四光棍
父子八大錘
橫批不合規矩,隻有三個字:
硬碰硬
此聯大為有名,縣城的人都知道。新的傳說與這戶鐵匠有關。
說有一個傍晚,鐵匠爐封了火,苞米粥的香氣彌漫全室。鐵匠們的飯量極大,一個比笆鬥還大的雙耳鍋吊在鐵匠爐上方,鍋裏的金黃的粥倒出來足有一桶。兄弟三個圍鍋站立,每人捧著一個粗瓷大碗,喝得滿室粥響。老鐵匠病了,縮在牆角的地鋪上,蓋著一張爛羊皮,在那裏哆嗦、哼哼。爐裏飄遊不定的藍色火苗不時照亮老鐵匠銅色的幹巴臉,然後便斂了,房子又沉入黑暗。心比較細的老三嘴裏有粥,含含糊糊地說:爹,你還是喝一碗吧,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老鐵匠咳嗽一陣兒,喘息著問:糧食市上的苞米,漲到多少錢一斤啦?老大甕聲甕氣地說:管他多少錢一斤,水漲船高,糧食漲價,咱的工錢也跟著漲。老二道:這年頭,還不知怎麼鬧騰呢,吃了今日就別去管明日啦。老鐵匠喘息著說:今晚上加班,把“井岡山”那批紮槍頭子打出來,收一筆錢準備著,世道亂了,好往關外逃。三兒子道:你以為關外就不亂了嗎?沒聽到大喇叭裏吆喝?五湖四海一片紅啦。爺們兒正說著,喝著,聽著縣城裏傳出來的陣陣呐喊和火車的淒厲笛聲,感受著火車進站時引起的地皮震顫,就有一個人影輕悄悄地,猶如一匹金錢豹子閃了進來。正好又有一個罌粟花般大小的藍色火苗從封住的火爐上飄起來,懸浮著,久久不逝,照亮了來者。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身穿一套草綠色的仿製軍裝,腰裏紮著一條奇寬的牛皮腰帶,使她的身材顯得有幾分英武。她頭上紮著兩根小辮,濃眉大眼,蒜頭鼻子,長嘴厚唇,有點兒傻氣。當然,她的胳膊上也套著一個紅色的袖標。最重要的是,她懷裏抱著一個黑色的包裹,看上去十分沉重,不知道裏邊是什麼東西。
鐵匠兄弟都是正當盛年的光棍,來者雖是一小丫頭,但畢竟是女性,所以他們都用熱情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她。姑娘把懷中的包裹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使地皮都顫抖。你是“井岡山”的嗎?老三說,你們那批紮槍明天才能打出來。老二道:回去告訴你們的頭頭兒,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老大道:苞米漲價了,煤也漲價了,我們的紮槍頭也漲了,每個兩塊錢。姑娘直起腰,把雙手的拇指與食指插進腰帶,捋捋衣服,又往下抻抻衣角,挺起胸膛,冷冷地說:我既不是“井岡山”的,也不是“東方紅”的,我是“獨立大隊”的。老三笑道:蒙誰呀?縣城裏根本就沒有這麼個組織。姑娘道:我不跟你們廢話,我有塊好鋼,請你們幫我打一把刀。老三道:什麼好鋼,拿出來瞧瞧。於是,姑娘蹲在地上,解開地上的包裹。先是一層黑布,繼是一層藍布,然後是一層紅布,最後是一層白布。當那層白布解開時,爐子上方那個飄遊的火苗像膽怯的小鼠一般,倏地鑽進了煤堆。被煙熏火燎得黝黑的鐵匠鋪子頓時被一種幽藍的光芒照亮,四麵的牆壁和房頂,仿佛都刷了一層明亮的釉彩,煥發出動人的光芒。鐵匠兄弟們都忘記了喝粥,捧著碗,張大嘴,眼睛直愣愣地瞪著那塊鋼。那塊鋼安靜地躺在白布上,仿佛一條遠古時代的魚。女孩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觸摸了一下那塊鋼,然後疾速縮回,仿佛那塊鋼奇冷,又仿佛那塊鋼奇熱。她用挑戰的口吻說:看到了吧?就是這樣一塊鋼。我想請你們打一把刀,樣子我也帶來了,但不知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她說著,從衣兜裏摸出一張折疊成兒童玩的紙炮形狀的紙片,展開,舉給就近的老三,道:就照著這樣子打。老三接過紙片,借著那鋼的光,看著紙上的圖。那是一把古老樣式的刀,刀把是個圓環,刀背弧線流暢,宛如妙齡女子的腰背。刀尖與刀背吻合部形成一個鈍角,刀刃線條凸起,猶如魚的肚腹。這樣的刀,倒也不難鍛打,老三說著,將紙片遞給老二,老二看罷,又遞給老大。老大道:不知這位姑娘能出多少加工費?姑娘冷笑一聲,道:隻要你們能將這塊鋼,鍛打成這樣一把刀,加工費嘛,要多少就是多少。老大說道:小姑娘,別說大話,你爹不是銀行行長,即便你爹是銀行行長那些錢也不是你們家的對不對?告訴你,我打鐵三十年了,我爹打鐵六十年了,什麼樣的鋼沒見過?什麼樣的鐵沒砸過?你想用這塊抹了一層熒光粉的鐵來糊弄我們嗎?姑娘冷笑著,一探身奪回紙片,裝進衣兜,然後便蹲下,包裹那塊藍鋼。這時,一直縮在牆角的老鐵匠氣喘籲籲地說:姑娘,慢著點兒包裹。老三,扶我起來,讓我見識見識。老三上前,扶起老鐵匠,顫顫巍巍地過來,一低頭,眼睛裏立即生出光彩,臉上的肌肉也猛然緊張起來,仿佛片刻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蹲下,抬頭看看姑娘,低頭看看藍鋼;抬頭,低頭;抬,低;然後伸手觸了一下藍鋼。然後又觸了一下。又觸。每一下都像蜻蜓點水。然後,站起來,雙手抱拳,作一個長揖,小心翼翼地說:姑娘,兒子們語出無狀,多有得罪。我們是些土鐵匠,鍛打個鍁、钁、鐮、鋤,混碗苞穀粥糊口罷了。這樣的寶物,您還是另請高明吧。姑娘歎一口氣,說:都說李鐵匠家祖上是為康熙大帝打過屠龍寶刀的禦用鐵匠,原來不過爾爾。說罷,用無比失望的目光掃視了一遍鐵匠父子,蹲下身,包裹起那鋼,艱難地抱起,趔趔趄趄向外走去。房子頓時又沉入黑暗,那藍色火苗浮起,照耀著鐵匠父子的臉,猶如四尊尷尬的泥神。姑娘的身影,猶如金錢豹子,即將在門口消失那一刹那,老鐵匠用悲涼的聲音問:姑娘,你到哪裏去?——我把這塊鋼,扔到南灣裏去,讓它沉沒到遊泥中,永遠不見天日。——回來,姑娘,老鐵匠說,這是我的命,逃是逃不過的。——你決定要征服它了嗎?姑娘的身影又如金錢豹子,一閃便回到了鐵匠爐旁。她目光裏閃爍著驚喜,道:我知道你不會放過它的,一個好鐵匠,總是盼望著這樣的鋼出世,然後,用奇特的方式,使它服從自己的意誌,變成一把寶刀。老鐵匠脫下身上的破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從水桶裏舀起一瓢冷水,咕咕地灌下去,然後一抹嘴,腰板挺直,仿佛年輕了二十歲,或者三十歲,雄赳赳地說:兒子們,生起火來……生起火來啊生起火來……生起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