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文化局工作的表弟給我發來郵件說:表哥,最近縣裏發生了一件大事,請看附件——八月七日上午八點。縣委辦公大樓五層保密室。機要員小馮,是你的老同學馮國慶的二女兒。小馮剛上班,提著熱水瓶想去打開水,聽到窗戶外烏鴉噪叫,探頭外望,發現那棵最高的雪鬆頂梢懸掛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起初以為是烏鴉們在此築了巢,心中有幾分喪氣,繼而又見那些烏鴉竟像不畏生死的鬥士輪番向那黑物攻擊,心中詫異,定睛細看,是一顆人頭,隨即發出一聲尖叫,熱水瓶掉在地上,竟然沒碎,也是奇跡,正在整理文件的小許——她是你老戰友的三女兒——跑到窗前往外看,發出更為誇張的尖叫。幾分鍾後,縣委大樓朝南的窗戶全部打開,縣委大院,亂成一個如被火燎的馬蜂窩。
雖然人頭已被烏鴉啄得千瘡百孔,但人們還是辨認出那是劉縣長的麵孔。他麵色慘白,愈顯得精心染過的頭發漆黑如墨。他的眼睛已被烏鴉啄癟,看不到他的眼神了,因此也就無法想象他臨終時刻是驚懼還是憤怒,是渾然無覺還是早有準備。有人道:不一定是烏鴉所毀,很可能是罪犯所為,因為據說西方已經可以用一種特殊技術,從死者的視網膜提取信息,然後輸入電腦,顯示出罪犯的形象。由此判斷,罪犯是一個對犯罪學相當了解的高智商者,絕不是一般的壞人。又有人說,罪犯將人頭懸掛在縣委大院,顯然有“殺雞儆猴”之意,因此可以排除一般的情殺或圖財害命。劉縣長工作多年,少言寡語,為人謹慎,有良好的口碑。究竟是什麼人,將這樣一個好人殘忍殺害?聞風而至的縣公安局幾乎所有的警車發出的刺耳尖嘯把所有人的聲音都淹沒了。縣消防中隊的一輛救火車開進大院,豎起雲梯,一個穿杏黃色防護服的消防員爬上去,展開一塊紅綢,將人頭小心翼翼地包起來。烏鴉憤怒地對他發起攻擊。他舉起一隻胳膊護住麵頰,用另一隻胳膊夾著人頭,迅速地爬下來。
人頭被一個著白大褂的法醫接過去,小心翼翼地托著,鑽進警車,鳴著笛,轉著燈,開走。市裏的警車與市委領導的車也趕到了,大院裏無處停車,就停在了大樓前的永安大街上。縣裏的防暴警察和武警中隊的官兵已經在大街上排開人牆,封鎖了道路,成群結隊的行人和自行車被封堵,形成了兩個黑壓壓的人團。萬頭攢動,人聲如潮。警察用電動喇叭喊話,命令人們繞道而行,人們才戀戀不舍地散去。警笛聲停止,但車頂上的警燈還在把一束束令人心寒的光芒掃來掃去。縣政府大樓上所有的窗戶都遵命關閉,但許多人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外斜,即使他們目不斜視地盯著書本、文件或是壓在玻璃板下的照片,但他們的腦海裏……好了,表哥,我不想對你描繪劉縣長遇難後發生在縣政府大樓的事了。從表麵上看,已經沒有什麼異常。當然,每個人心中的想法,就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了。
很快就傳來了消息,說在縣城的飯店的一個套間裏,發現了劉縣長的屍體。屍體穿著深藍色的西服,脖子上紮著紫紅色的領帶,端坐在沙發上。清掃房間的服務員進門後就感覺好像缺了點兒什麼,怔了半天,才發現客人無頭。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一點兒血跡,米黃色的化纖地毯像是剛剛用強力吸塵器吸過一樣,連一點兒灰塵都沒有。斷頭處,仿佛用烙鐵烙過一樣平整——也有人說仿佛用速凍技術處理過一樣平整。房間裏沒有任何的搏鬥痕跡和罪犯留下的蛛絲馬跡。這樣的現場,令縣裏和市裏那些刑警撓頭不止。下午,省公安廳的破案專家飛車趕來。他們看了現場,研究了被分成兩截的遺體,也感到大惑不解。問題的焦點集中在:劉縣長的血流到哪裏去了?罪犯使用什麼樣的凶器才能幹出這樣幹淨利索的活兒?
當省、市、縣的破案專家絞盡腦汁思索的時候,一個傳說,像風一樣吹遍了縣城的每一個角落,連永安大街上那兩處愛民工程,外麵用綠色馬賽克裏邊用白色馬賽克貼了牆麵的公共廁所都沒漏過。廁所尿池子上方白色的馬賽克牆壁上,有人——也許是鬼——用彩筆寫上了三個大字:月光斬。當然,這傳說也從縣城波及了鄉村,甚至傳到了外縣、外省。那三個字,每個都有足球般大,字跡稚拙,乍一看頗似頑皮兒童的塗鴉,但仔細研究,又像一個很有書法根基的人在扮嫩。
何為月光斬?人們馬上就想到了一部香港拍攝的電視連續劇的名字,劇中有個人物,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刀,專揀明月皎皎之夜殺人。但傳說中的月光斬與這部香港電視劇毫無關係。傳說裏說——
有一年,城關公社的一群機關幹部,突發奇想,衝到新建的縣火葬場,要用那台新安裝的化屍爐煉鋼。火葬場技術員向這些人解釋,說化屍爐跟煉鋼爐根本不是一種構造,但那批執拗的幹部,任火葬場技術員磨得嘴唇起泡也不動搖。說他們去國營天河窪農場請來兩位“右派”,幫助改造化屍爐。這兩位“右派”,一位名叫任你行,另一位名叫令狐退。任你行原是鋼鐵廠的副總工程師,在蘇聯留過學,獲得過副博士學位。令狐退原是省冶金學校副校長,留德歸來的材料學專家。這是兩個真正的專家,與當時那撥子建土爐子煉鋼的人有天壤之別。如果不劃成“右派”,我們這個小縣城用八抬大轎也請不來他們,但成了“右派”後,一請就把他們請來了。這樣兩個人,別說是把化屍爐改成煉鋼爐,給他們個尿罐,也能改造成可以熔化黃金的坩堝。
這個由化屍爐改造成的煉鋼爐,煉出了一塊純藍的鋼,就像國王的妃子抱了鋼柱而受孕產下來的那塊鐵一樣玄妙。他們往煉鋼爐裏投進去一百多個破舊的日本鋼盔、五十多口鐵鍋、一萬多個從棺材上起出來的鐵釘,還有一千多枚羅漢錢,但出鋼時隻流出不滿的一勺鋼水。這是真正的金屬的精華,七道淩厲的藍光直衝雲霄,有七顆流星沿著藍光落到鋼水勺裏,它們在降落時,金光與藍光劇烈摩擦,放射出刺目的強光,並散發出濃烈得讓人昏迷的燒冰的香氣——把冰淩放在火上燒,這是我們那裏的壞小孩常玩的遊戲——我知道這樣寫有悖物理學原理,但這是傳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七星落入鋼水勺後,正好齊平勺沿。那兩個“右派”中的一個,可能是令狐退,也可能是任你行,親手端著鋼水勺子,澆灌到早就準備好的長條形鋼錠模子裏。他們準備了一百多個模子,但隻灌了半個模子。這塊鋼——姑稱為鋼吧——在模子裏慢慢冷卻了,煉鋼爐裏的火也熄滅了,隻有鄰近火葬場的人民醫院裏那個土高爐還冒著黃色的火苗子。不久,人民醫院的土高爐也滅了。此時,天上一輪明月,放射著淺藍的光輝,那塊鋼,在模子裏放出幽藍的光芒,令在場的人心中都滋生出了莊嚴、神聖的感情。至於這塊奇異藍鋼的下落,有許多種說法,但每一種說法,都無從調查,因為那些參加過煉鋼的人大半作古,活著的人,也隻能提供一些含糊的證詞。如果沿著這些證詞調查,那各式各樣的說法就如同太陽的光線一樣,射向四麵八方,有的變成植物,有的變成氣體,有的變成人類無法認識的物質。但很快又有一個令人振奮的傳說出現。縣城東門外,原有個東關村,村裏有戶鐵匠,姓李。李鐵匠六十喪妻,三個兒子,陸續成人,都無妻室,跟著父親以打鐵為生。父子都是文盲,春節時,請村裏一位曾經當過私塾先生的人寫對聯。那人好謔,提筆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