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琢磨的卻是陳總。陳總是房間裏惟一沒有穿正裝的人,實際上還是他下午飛來香港時穿的那身,根本沒換。淺藍色的襯衫,袖子挽到肘部,沒係領帶,下麵好像是條哢嘰布的褲子,應該不會是牛仔褲吧?托尼在想。陳總的個子比俞威和托尼都矮一些,當然他旁邊一左一右坐著的兩個就更矮了。托尼本來安排的不是在這裏談合同,科曼公司就在灣仔,而且就在君悅酒店對麵、港灣道上的瑞安中心裏麵,可是陳總不同意去科曼公司的會議室,他要求在酒店談,因為這是第三方的地盤。
剛見麵時的客套寒暄已經過去,實際上,此刻會議室裏的氣氛幾乎可以用一個“僵”字來形容。
陳總沉默了一會兒,覺得再不說話未免有些不禮貌了,才淡淡地說:“蔡先生剛才說你們這邊又有些新情況,有些新東西要提一下,那不妨請蔡先生說說看,我先聽聽。”
托尼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一口裏麵的冰水,咽了下去。俞威從側麵可以清晰地看見托尼突出的喉結先是提起來又落下去,他仿佛都聽到了這口水落進托尼肚子裏的聲音。他低頭看著自己麵前的記事本,不敢去看對麵的陳總他們,他相信他們一定也看到了托尼的喉結運動,如果目光對視,很可能都會禁不住笑出聲來。
托尼終於開口說話了:“好,我把這邊的想法和陳總講一下。雙方的誠意都是不用說的啦,雙方的重視也不用說的啦。我老板也很重視,要求我一定把科曼公司的誠意向陳總轉達到。”
別說陳總會不耐煩,連俞威都聽得有些不耐煩,他忽然想起了周星馳的《大話西遊》裏麵嘮叨個沒完的唐僧。
托尼卻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對方的反應,接著說:“總部也做了很大的努力,我們也把合智這個案子的重要性一再和總部講了,但是科曼畢竟是家國際化大公司,有它一直的做法。總部已經批準了我們申請的優惠折扣,這個合同的價格是沒得變的了,但是這個付款,總部是要求在我們把軟件給你們後,你們一次就都付過來。還有,以後每年的服務費用不可以打折的,以前俞威和你們可能有講過可以打折,那是他自己搞錯了啦。”
俞威更不敢抬頭看陳總了,但他可以想象出陳總此時的樣子。托尼怎麼能這麼說話呢?!而且這兩條也不能一下子都說出來啊,要先隻說一條,另一條要等陳總提出他們一方的要求時再掏出來嘛。
陳總聽完托尼的話,把手中的筆放在翻開的記事本上,胳膊離開桌子,身體往後仰,靠在椅背上。他顯然壓了壓自己的情緒,盡可能客氣地對托尼說:“蔡先生,俞威對我講的,我都理解成是你們科曼公司對我講的。我在北京的時候你們對我講的,我都不會再和你們談,因為已經談定了。我來香港,是想聽我們提的那幾條你們說還在考慮的,最後考慮得怎麼樣了。”
托尼的嗓子好像更幹了,他硬著頭皮說:“陳總,請你理解一下我們,我們一直有在很努力,總部也盡了全力。”
陳總把雙手放到腦後,托著腦袋,言語中簡直帶有些輕蔑了:“蔡先生,我已經講過了,項目的預算是一次審批、分步到位的,我還沒拿到全部的錢,怎麼可能一筆付給你?我們的項目經費是一次性的,以後每年的服務費用我們隻好從自己日常的管理費用裏麵出,經費有限,所以你們必須把服務費打折,否則我們接受不了。這些是已經談定的事,如果你們當初不答應這些,我根本不會來香港。你剛才說,申請的優惠折扣總部已經批了,你要講清楚,你們申請的是不是就是我們要求的,是不是我說的那個數,如果不是,你們總部批不批對我們沒有意義。”
托尼宛如被一隻無形的手掐著脖子,他的聲音像是被擠出來的:“總部批準了,一百七十萬美元,科曼以前從來沒有給過這麼大的折扣。”
陳總真火了,他上身朝桌子壓過來,衝著托尼說:“一百七十萬?一百七十萬我就和ICE簽了,我幹嘛大老遠跑到香港來?!”
托尼反而鎮靜下來,之前他一直不知道陳總究竟會做何反應,是他腦子裏對陳總將如何反應的各種想象與猜測把他自己嚇得夠嗆。現在好了,不用猜了,原來陳總是這樣反應的。托尼按照和俞威事先商量好的,使出了他的殺手鐧。他把桌上放著的簽字筆拿起來,插到西裝裏麵左側的內兜裏,雙手緩緩地把攤在桌上的記事本合起來,對仍然盯著自己的陳總說:“陳總啊,我完全理解,雙方都非常想合作,這個案子對我們都很重要,肯定還有很多細節要談的。我看這樣,今天我們先談到這裏,陳總今天很辛苦,先休息,我們明天,明天上午或者下午再談也可以嘛。”
陳總笑了,扭轉頭分別向兩側坐著的人看了一眼,說:“怎麼樣?不出我所料吧?”旁邊的老吳和黃生都趕緊欠欠身子,也都陪著笑了起來。
陳總根本不看托尼,而是轉向俞威,目光如炬:“小俞啊,我們估計到了這種情況。雙方都希望合作,我們在北京也談得不錯,所以我這次來香港也是有誠意的。但看起來你們總部的確對我們、對中國市場還不太了解,可能也不太重視,對你們這些在一線做項目的支持力度也不夠。這次恐怕隻能是個遺憾啦,我看明天也不必再談了,我爭取一早就回去。等一下我給趙平凡打個電話,讓他和徐董事長說一下,如果明天我趕不及,他就請徐董事長見一下ICE公司的人,把合作的事定下來。”說完,陳總把筆插在記事本裏專門放筆的小袋子裏,用比托尼更悠閑自得的姿態把記事本合上,往左邊一推,示意左邊的黃生替他把記事本收好,隨後站了起來。
會議室的空氣好像瞬間凝固住了,托尼呆呆地坐在椅子裏,仿佛他剛才舉起來的殺手鐧掉下來正砸在自己頭上。他左邊的助理張著嘴,不知所措。倒是俞威最先反應過來,他跳起來,繞過長長的桌子,快步走向門口去攔陳總。
俞威走到陳總麵前,橫在他和會議室的大門中間,陳總正好伸出手來要和俞威道別,俞威雙手抓住陳總的右手,又搖又晃,把陳總抬起的手又按回到自然下垂的位置,嘴裏拖著長音說:“陳總,陳總,別呀。都可以談,都可以談嘛。大老遠來香港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呀。”
俞威最後這句話剛一出口他就後悔不及。果然,陳總用力甩開俞威的兩隻手,正色道:“怎麼是空手?我很有收獲嘛,我總算認識了一家公司,我總算拿定了一個主意!”
托尼也已經反應過來,他站起身,但沒有走過來,而是原地杵在桌旁說:“陳總,不要生氣。都還可以談,我們是非常願意談的,我們是一定要談成的。”
俞威簡直是連推帶架把陳總又勸回到剛才的座位旁邊,但陳總堅持不坐下,而是雙手撐住桌麵,對托尼說:“說說吧,怎麼談?”
托尼忙不迭地說:“好好談,好好談。這樣,我們現在馬上給總部打電話,打電話,請他們批準。”
陳總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表,嘲諷地說:“現在是美國的幾點鍾?你們老板起來了嗎?”
托尼的臉紅了,嘴上嘟囔著:“找得到的,找得到的。” 陳總這才坐下。
托尼和俞威前後腳走了出來,那個助理也戰戰兢兢地跟著,托尼轉頭對她吼道:“你出來幹什麼?!回去!照顧客人。”助理又戰戰兢兢地縮了回去。
走出很遠,托尼確信沒人再能聽到他們的談話,便轉過身來,左手叉著腰,右手攤出來衝著俞威嚷道:“我就說過不要搞事的吧?人家翻臉了,我們怎麼辦?總部都批了嘛,直接答應他們,把合同簽了嘛。”
俞威強壓住心裏的怒氣,臉上堆著笑解釋:“Tony,是你首先問我可不可以試一下把價格抬高一些的。他們已經把和ICE簽合同的事推了,沒有退路了,咱們當然可以試試看,陳總來了香港就一定要簽了合同才回去,咱們主動啊,他拖不起的。”
托尼不耐煩地擺著手:“不要再玩火啦,不可以再冒險,馬上答應他們,簽合同。”
俞威有點急了:“Tony,要麼剛才一見麵就簽合同,開開心心的。既然現在已經鬧得不愉快了,就應該堅持一下,看誰能沉得住氣。陳總沒有退路,他不可能回去找ICE,他怕丟麵子,而且ICE的洪鈞要是知道了這些,也會抬高價格,陳總心裏肯定明白。”
托尼已經不能正常地思考了,他斜睨著俞威說:“你這麼有把握,剛才為什麼要攔住他?讓他走好啦。”
俞威真是感到哭笑不得,他長舒了一口氣說:“Tony,剛才他走了,那就徹底翻臉了,他一定會去和ICE簽的,不管ICE抬高多少價格。咱們現在進去,就說大老板正在飛機上,從波士頓飛洛杉磯什麼的,聯係不到,但咱們這次保證不會再有問題,明天一早簽合同。等到明天早上,咱們就說別的都批準了,隻是以後每年的服務費不能打折,大的都答應他們,但留這個便宜在咱們手裏,陳總沒辦法,也隻能同意,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了,咱們也算不白折騰這一場。”
托尼搖著頭,已經抬腿往會議室走,嘴上說著:“不要再玩了,我不敢再信你了,都是壞主意。我進去就全部答應他們,趕快簽合同就好。”
俞威的腦袋嗡嗡的,他真想把前麵走著的托尼一腳踹飛,又怕弄壞了自己的Brooks Brothers的高級皮鞋,他把脖子上勒著的領帶鬆了鬆,跟在後麵。到了會議室的門口,俞威沒有像平時那樣搶上一步替托尼開門,托尼也根本顧不上這些,他徑自推開門,在門打開的一霎那,剛才還氣急敗壞的臉上已然堆上了一層厚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