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鈞想了想,把杯墊往案子上一扔,緩緩地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明白了,我太大意了。”但馬上又恢複到平常樣子,說:“陳總也和我提過他們要推出一種新產品,我一直沒問是什麼產品,他們準備如何銷售,不過話說回來,就是問他也不會告訴我。現在想也覺得奇怪,如果新產品還是家電,咱們和他們的研發部門那麼熟,那早應該聽說了,看來是種全新的東西,而且不是合智自己研發的,沒準兒就是買來的技術。因為是全新的產品,所以銷售渠道恐怕也是全新的,誰來幫合智做新渠道?科曼!科曼為什麼要幫合智,因為合智答應買科曼的軟件!”
洪鈞伸出頎長的手指,把褲腳邊從沙發上粘來的一根細小的線頭兒彈掉,幽幽地說:“咱們不知道很多很重要的事情,不輸才怪。”
小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尋找著救命的最後一根稻草,仍不死心:“科曼的軟件不能裝在合智現在那些Windows服務器上啊,合智舍得再花錢買硬件?而且,他們都決定和咱們簽合同了,Peter都來了,這不是把咱們當猴耍嗎?”
洪鈞苦笑一下:“比耍猴耍得慘,慘得多!買新硬件能花多少錢,可自己從無到有建代理商網絡要花多少錢、多少時間?這賬再好算不過了。至於為什麼耍咱們,很簡單,這種招術以前不少客戶也玩兒過,拿咱們嚇唬科曼,如果科曼不答應合智的條件,合智就買ICE的,讓我把Peter請來好跟他們簽合同,這是做給科曼看的。”
小譚還是有些想不通:“俞威和你多少年的交情,以前雖然說話不算數專門搶你的項目,可這次也太狠了吧?陳總、還有趙平凡,和咱們關係都很不錯啊,快像一家人了都,怎麼也這麼毒呢?”
洪鈞恨不能用手指去戳著小譚的腦門教訓他,但還是忍住了,盡量耐心地點撥:“David,誰和你是一家人啊?俞威怎麼做是他的事,你也永遠不要以為客戶真和你是一家人。如果咱們自己小心,他們算計不到咱們。這次,不怨別的,是我太想拿到這個項目了,考慮了太多拿到這個項目以後的事,而沒有仔細考慮這個項目本身。”
洪鈞停下來,盯著小譚的眼睛問:“David,還記得我以前說過,怎樣算成功的銷售嗎?”
小譚一愣,馬上挺直身子答道:“成功的銷售,就是讓客戶相信我們讓他相信的東西。”
洪鈞把目光從小譚身上移開,又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怎樣算最失敗的銷售呢?相信了對手讓你相信的東西。這回,我是相信了對手和客戶聯手讓我相信的東西。”
小譚真傻了,把酒杯往案子上放的時候差點掉到地上,他像忽然想起什麼,馬上說:“那Peter?Peter也被耍了,他要知道他白跑這趟,肯定得發火啊。”
洪鈞平靜地說:“他已經知道了,我告訴他這個項目肯定出問題了。他發火也不會發到你頭上。”
小譚還在嘟囔著:“本來還挺高興,這麼大的合同,提成大大的,全年的指標也都超額完成了,後幾個月可以開始跟蹤明年的項目,這下可慘了,又得找新的,手上另外幾個單子前一段都沒顧得上,又得回去炒冷飯,唉……還是全力去攻普發集團那個項目吧。”
洪鈞沒有說話,他心裏想,這個小譚,真是不知道事情的輕重啊。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居然還在盤算著什麼提成、指標,心裏還惦記著有什麼新項目,雖然的確是個不錯的銷售,可是在這種關鍵時刻,是一點兒都不能為自己分憂、不能幫自己支撐一下的。洪鈞知道,小譚是命好碰上自己這樣的“好”老板“罩”著他,他隻管做項目就行了,如果遇到另一種老板,像小譚這樣隻知外戰不知內戰的,恐怕是沒有好日子過的。
洪鈞想到此處,不由得微微苦笑一下。他在自嘲,自己已經處於這種危在旦夕的境地,居然還在替部下操這份心。
洪鈞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他以前似乎從沒有過這種強烈地想逃回家的感覺,在過去,這寬大得近乎冷清的家,隻是他過夜的一個地方而已,而剛才,在麵對皮特或小譚的時候,他居然有好幾次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裏說:“回家吧,別撐著了,撐不住了。”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過山車一般的生活。每個電話,都可能是一個好消息,讓他感覺像登上了世界之巔;每封電子郵件,又都可能是一個突發的噩耗,讓他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所以,他已經慢慢養成了別人難以想象的承受力。他有時候會想起範仲淹在《嶽陽樓記》裏的那句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實這一直就是他的座右銘,隻是當他越來越能領悟到這話中真諦的同時,也愈發體會到這種境界的遙不可及。
可今天,經曆的不是過山車,他好像是在玩兒蹦極,從高高的巔峰縱身一躍,向下麵的深淵跌下去。不對,不是蹦極,而且遠不如蹦極,洪鈞腦子裏想著,他是正在巔峰上自我陶醉的時候,被人從後麵一腳踹下去的,而且,他的腳上也沒有綁著那根繩索,那根可以把他拽著再彈起來的繩索,那根可以讓他最終平安落地的繩索。現在已經落到底了嗎?洪鈞想。沒有,還遠沒有到底,洪鈞心裏再清楚不過了。
洪鈞進到房間裏麵,立刻感覺自己的筋好像被抽走了似的,幾乎要癱在地板上。是啊,不用再當著老板或下屬的麵,強撐著充硬漢了,他不用再在自己已經沒有底氣的時候還要給別人打氣。旁邊不再有人,不再需要演戲,真自在啊。洪鈞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仰頭靠著沙發,渾身徹底地散了架。
這種徹底解脫的感覺稍縱即逝,還不到一分鍾,洪鈞的頭就耷拉下來。是啊,自己所謂的家,原來不過就是個沒有別人的地方,這樣的家也叫家嗎?洪鈞知道自己是永遠不會滿足的,剛才還隻是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逃避一下,現在已經又想要個人陪了。他就是這樣的不滿足,一路追逐著想要更多的東西,要贏更多次,要掙更多錢,要管更多人,一路走到了今天的境地。
洪鈞脫了衣服,剛要洗個澡,手機響了。他不禁哆嗦一下,難道今天還沒過去?難道還有什麼壞消息正在夜空中朝自己飛來?不一定吧,難道就不會是他正在等的人嗎?洪鈞想到這兒便來了精神,拿起手機看一眼,立刻按下接聽鍵,不等琳達說話,直接說:“正想你呢,剛要洗澡。”
要是在一天之前,琳達一定會說:“怎麼想的?要不要我陪你一起洗?”可洪鈞等了一會兒,等來的卻是琳達問道:“合智究竟怎麼了?明天的活動怎麼都取消了?”
洪鈞立刻泄了氣,坐到沙發上,歎口氣,卻沒回話。
琳達接著問:“下午Susan讓我把訂的會場、花籃、橫幅什麼的都推了,她自己給那些媒體打電話,她打不過來又分給我不少讓我打,一個個全通知說明天的活動取消了,到底怎麼回事啊?”
洪鈞硬著頭皮,向他本來認為最不必解釋的人解釋:“合智的項目出了問題,看來是他們耍了我們,他們今天應該已經和科曼在香港簽了合同。”
這回輪到琳達沉默了,洪鈞也就靜靜地等著,過了一會兒,琳達才說:“怎麼會呢?他們怎麼可能騙倒你呢?”
洪鈞忍不住苦笑:“我又不是常勝將軍,又不是沒被別人騙過。”
琳達看來也並不想和洪鈞在電話裏總結失敗教訓,轉而問她更關心的一個問題:“合同不簽了,照樣可以向媒體宣布你的任命啊,怎麼全取消了呢?隻先在公司內部宣布?那有什麼意義,本來我們早都知道你是老大。”
洪鈞心裏覺得更苦,可又被琳達的話弄得更想笑,這滋味兒真難受,他耐著性子說:“我的傻丫頭,合智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還惦著Peter正式給我升官兒啊?現在的問題,根本不是什麼時候宣布我當首席代表,也不是到底讓不讓我當這個正式的首席代表,現在的問題,是我還能不能在ICE呆下去。”
電話裏一點聲音也沒有,連琳達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這樣停了半天,洪鈞幾乎以為電話斷了,下意識地把電話從耳旁挪到眼前看一下,顯示還在通話中,洪鈞便對著手機嚷:“喂,琳達,琳達。”
琳達的聲音才又傳過來:“怎麼會呢?不過是一個案子嘛,而且是小譚跟的啊。為這麼一個合智,就不讓你幹了,那Peter還想不想要別的項目了?”
洪鈞把腿抬到沙發上躺下,頭枕著胳膊,說到這裏他反而變得坦然了:“這是你的想法,可Peter不會這樣,他早向總部報了合智這個大項目的特大喜訊,總部也批準了我的任命,結果他白跑一趟,所有對媒體的安排全盤取消,出了這麼大的事,他怎麼交代?你不明白,美國人是經濟動物,而英國人是政治動物。”
琳達這次倒是很快就回應了,把洪鈞噎得夠嗆:“你倒是什麼都明白。”
沙發太軟,洪鈞的腰陷進沙發裏麵窩著,並不舒服。洪鈞挪動著,不想和琳達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他知道,琳達不可能替他分擔什麼,也根本沒人能替他分擔什麼。他隻盼著琳達能對自己說:“我現在過來吧。”他等了一陣,失望中試探著問一句:“你睡下了嗎?”
琳達簡單地“嗯”了一聲,接著跟一句:“都這麼晚了。”
以前,她不在乎晚的。如果是琳達打來的電話,她常會說:“那我過來吧。”如果是洪鈞打過去的電話,她也常會問:“你是不是想我過來?”然後就常常會立刻掛上電話,換上第二天上班穿的衣服,趕過來。
洪鈞似乎隱約聞到了琳達的味道,中午時在沙發上留下的味道,那味道曾經讓他興奮,現在也讓他感覺到一絲暖意,好像自己周圍有一個場,托著自己,不讓自己掉下去。慢慢地,洪鈞似乎覺得那種味道越來越淡了,場就顯得越來越弱,他就快掉下去了。洪鈞真想對著手機說:“我想你過來陪我。”他張開嘴,但最終還是沒說出來。那個味道,那個聲音,那個人,好像都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