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子圈套3.終局篇(3 / 3)

終於,房間裏忽然寂靜下來,韋恩和雪莉好像同時發現了洪鈞的存在,都對他報以微笑。韋恩十指交叉把手臂搭在會議桌上,說:“Jim,今天的主角是雪莉。我的電子郵件你肯定看到了吧,公司每年都要做一次內部審計,大中華區剛剛成立,所以今年的內部審計就開始得比以往要早,我非常期待雪莉能幫我搞清楚,”他刻意頓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說,“在大中華區的各個地方都在發生著什麼。”

雪莉翻弄著攤在麵前的一個大記事本,接過韋恩的話說:“所以我要感謝你,韋恩,謝謝你讓我不得不提前結束聖誕休假飛到上海,也要謝謝你讓我在新年假期的夜晚飛到北京。”

韋恩手捂胸口誇張地做出一副愧疚的表情,把矛頭引向洪鈞說:“Jim,雪莉需要你的幫助,隻有你能讓她不虛此行。”

洪鈞依舊麵帶微笑,沒有任何其他表示。雪莉從記事本下麵抽出一遝文件,一邊低頭翻看一邊說:“我和勞拉已經花了不少時間把所有的合同和授權協議仔細審查了一遍,包括與客戶簽的、也包括與合作夥伴或供應商簽的,其中的這一份引起了我們的興趣,似乎勞拉也不能給出有關這份合同的完整清晰的畫麵,她建議我來找你,她相信你是能讓我對這份合同有所了解的最佳人選。”說完就把手裏的文件遞到洪鈞麵前。

洪鈞接過來看了看,是去年7月20日洪鈞代表維西爾公司和泛舟係統集成公司的範宇宙簽的協議書,由維西爾向泛舟支付十萬元人民幣,用於支持泛舟與維西爾合作開展相關的市場活動。洪鈞心裏有了底,把文件放在桌上,問雪莉:“有什麼問題嗎?”

雪莉敲打著筆記本電腦的鍵盤,看來是在調閱什麼表格,問道:“這筆市場活動經費,為什麼在年初的預算中找不到呢?”

洪鈞隨口回答:“這是在業務進行到年度中期的時候臨時決定的,在年初預算中已經為全年預留了足夠的市場活動預備金,這隻動用了預備金的不到十分之一。”

韋恩插問道:“有誰審批過嗎?”

“對於單筆不超過十萬元人民幣的市場活動經費,我本人是有這個審批權限的,不需要報請亞太區審批。”洪鈞不卑不亢地回答。

雪莉頻頻點頭,卻又進一步追問:“這筆錢在雙方簽署合同後的第二個工作日就付出去了,這家公司後來把這筆錢用於我們所期望的市場活動了嗎?”

洪鈞稍加遲疑,覺得沒必要向雪莉道出背後盤根錯節的實情,便敷衍了一句:“他們應該已經把錢花了吧。”

“那麼,既然對方把錢用於和維西爾合作開展的市場活動,為什麼在我們的帳上看不到維西爾在下半年發生過任何與此有關的支出?”

“我們已經付給他們十萬塊錢,完全交由他們承辦,當然我們就不必再在活動中花錢了。”洪鈞硬著頭皮說完便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要一條道走到黑了,暗自叫聲“糟糕”。

果然,雪莉緊跟著質疑:“但是,他們與我們合作開展市場活動,總會用到維西爾的資源吧,起碼要向我們定購宣傳冊、彩頁、商務禮品,往往還需要請維西爾的技術專家出場做宣講,這些都應該向我們支付費用的。如果你決定將這些資源全部免費提供給他們,那是你作為業務負責人基於業務需要做出的決定,我無權提出異議,但總應該有銷售部門因為這項市場活動調用市場公關部門和技術部門的資源而發生內部結算的紀錄,然而,我們什麼都沒找到。這就讓我不能不猜測,要麼,你們在半年前計劃的這項市場活動至今尚未發生;要麼,這家公司把這筆錢用到了與維西爾根本不相關的地方。”

剛才還振振有詞的洪鈞沉默了,為了掩飾內心的尷尬和局促,他又把那份協議書拿到手裏假裝翻看著。洪鈞知道自己大意了,他之所以掉以輕心就是因為他太自信於自身的清白,當時他處理此事的動機和手段都是基於保護公司利益而沒有謀求任何私利,俗話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嘛。但是,不怕歸不怕,當“鬼叫門”的時候總該謹慎應對,何況今日上門的是地地道道的“鬼”。

洪鈞沒有其他辦法,隻得竭力擺出一副自然的笑容說:“其實,兩家公司沒有合作開展什麼市場活動,這筆錢也不是什麼市場活動經費,隻是借用了這個名目。”韋恩和雪莉不約而同瞪大眼睛,又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洪鈞從他們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種得意,仿佛都在說“不出我所料吧”。接下來,兩人就一直靜靜地聽洪鈞把整個來龍去脈娓娓道來,從小薛向洪鈞透露範宇宙打算拖欠向維西爾轉付普發集團的軟件款,到洪鈞說服韓湘把軟件款直接付給維西爾,再到洪鈞為促使範宇宙合作而許諾的這十萬塊錢。

等洪鈞把這份協議書的本來麵目整個揭示完畢,講的人和聽的人都已經疲憊不堪。一陣沉默之後韋恩聳了下肩膀,嘴唇緊閉,兩邊嘴角向下耷拉著,把這副表情掛了一會兒才說:“這真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嗯,聽上去很有趣。”洪鈞知道,“有趣”(interesting)這個詞在英文裏的確很有趣,凡是不知如何評價或不便評價一個對象時,老外們都會一律冠之以“有趣”,“有趣”這個字眼可以包含的信息層出不窮、耐人尋味,但是往往意味著這東西其實並不有趣。

洪鈞見韋恩不以為然便不再辯白,而是等著韋恩提問。韋恩委婉地說:“你的這個故事有些地方不可思議,那家公司作為總包商,把客戶支付的貨款轉付給維西爾是他們的義務,這是合同約定的,是有法律效力的,為什麼我們還要額外付一筆錢才能換來原本就屬於我們的貨款?而且,即便在中國的商業環境下合同隻是一張紙,隻有我們先給他們錢他們才肯給我們錢,這個代價是否也太大了?十萬元人民幣!那筆軟件款是多少?”洪鈞尚未開口,雪莉已經根據電腦上的數據搶先回答說“四百五十萬”,韋恩立刻脫口而出:“都超過兩個百分點了!幾乎比我們付給銷售人員的提成比例還高。”

洪鈞驚訝於韋恩出色的心算能力,因為他所認識的大多數老外離開計算器則隻會做兩位數以內的加減法,看來韋恩的確是個對數字敏感的人,而韋恩把這筆錢與銷售人員的提成相提並論又讓洪鈞很不舒服,好像暗指這筆錢也被維西爾的什麼人塞進腰包了。

洪鈞依舊沒有辯白,因為事情早在半年前已經發生,韋恩現在做“事後諸葛亮”來分析得失並無意義,而且洪鈞已經確信韋恩根本不在意他的辯白。果然,韋恩不等洪鈞置評就接著說:“當然,隻有你清楚當時的狀況,所以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自然有你的邏輯。但是讓我感覺不舒服的恰恰是,隻有你清楚當時的狀況。除你之外,還有人知道這個故事嗎?我指的是,真實的故事。”

“Larry。”洪鈞回答。

韋恩沉吟間輕輕搖了搖頭:“這麼說,隻有你的一名直接下屬了解此事。”他忽然轉而發自肺腑地說道,“Jim,不管這件事情日後會有什麼樣的發展,我希望能以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老板的身份對你提出一條忠告:如果你以後又遇到某種特殊情況,需要你采取某種……嗯……某種非常特殊的處理方式,你最好讓你的老板或者起碼與你相同級別的同事有所了解,這樣可以給你的老板或者你的朋友一個保護你的機會。”

洪鈞由衷地點下頭,虛心接受韋恩的這一忠告,因為這忠告的確是金玉良言,洪鈞的點頭也代表著他對現狀的無可奈何,因為韋恩已經很委婉地點明:沒有保護的洪鈞已經喪失了抵抗的能力。洪鈞回想,去年7月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把內情向科克或者勞拉通報一下呢?因為自己一味地“心底無私天地寬”了,似乎動機的正大光明就足以掩蓋手段的經不起推敲之處,他知道這次又落入了無意間為自己布設的圈套。其實大多數圈套都是由套中人親手為自己布設的,旁人隻不過是在合適的時機收緊了繩索而已。

韋恩此刻卻並不打算收緊繩索,而是拿捏火候見好就收,他問雪莉:“你滿意了嗎?我覺得Jim已經給我們提供了足夠的信息。”雪莉剛給出肯定的答複,韋恩又笑著說:“你不介意我和Jim聊一些與數字無關的話題吧?”雪莉一邊答應一邊挪到會議桌的一角去忙她的數字了。

韋恩問洪鈞:“剛才的故事裏提到了一個人,他姓……”卻怎麼努力也發不出“薛”的音,洪鈞猜出來了,便做著口型教韋恩正確的發音,韋恩大笑說:“OK,不管它了,反正我們已經知道我們是在談論誰。”然後他收起笑容,懇切地問:“關於這個人,是不是也有什麼我不知道的故事?你是不是又采取了某種特殊的處理方式?”

洪鈞搖頭說:“沒有。他很年輕,很有衝勁,也有積極的心態,我相信他的潛力。”

“但是你不覺得他在整個銷售團隊中顯得很特殊嗎?他的背景、他的經驗、他的能力,似乎都找不出類似的吧?你剛才提到他的潛力,表明你也清楚他現在的能力難以勝任,隻能寄希望於他未來也許有的能力。他什麼時候加入維西爾的?”

“去年7月。”

“哦,又是7月,真有趣,看來去年7月發生了很多事情啊……”韋恩又把話題收回來,說道,“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季度,他的業績證明了他並不勝任在維西爾的工作,所以,我要建議你重新考慮一下他的位置,恐怕應該采取行動了。另外,這件事情也體現出銷售人員的招聘環節多麼重要,必須從一開始就保證把合適的人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否則將來再想改正就有很多麻煩。所以,我以後要參與每名銷售人員的招聘過程。”

洪鈞微微皺起眉頭,質疑道:“維西爾一直實行的是‘二級審批製’,某個職位的聘用和業績評估隻需要上麵兩級經理審批就可以。如果在北京招聘銷售人員,隻要這個職位是預算中已經批準過的,隻要這個人的薪酬待遇沒有超出預算,Larry和我兩個人審批就足夠了,隻有像Larry一級的職位才需要我提交給你審批。”

韋恩並沒有露出絲毫不快,反而眨下眼睛說:“謝謝你給我上了一課,雖然我不是剛來維西爾的新人。不過對於維西爾大中華區來說,我的確是個新人,我們大家都是新人,因為這是個全新的團隊,這個團隊正處於一個特殊的時期。所以正像你做的一樣,我也要在特殊的情況下采取特殊的處理方式,但是我的做法與你的區別在於我會和我的老板溝通,我相信科克會尊重我的決定。維西爾大中華區以後要實行‘三級審批製’了,你不必擔心我忙不過來,我理應比你們所有人都辛苦。”

洪鈞沒有什麼可以再辯駁的,這的確是韋恩和科克可以決定的事,而他隻有服從。韋恩卻仍舊沒有忘記最初的議題,又說道:“所以,關於我們剛才談論的那個銷售人員,我建議你和人力資源總監聯名向他發出一封警告信,給他設定一個明確的時間期限,我本人傾向於不晚於這個季度末,如果他到時還不能用業績來證明他自己,就隻好請他離開。”

洪鈞內心泛起一股悲涼,這股悲涼激勵著他,令他在此次與韋恩的交鋒中第一次不容置疑地說:“他現在正在一家客戶現場,正在和ICE競爭,正在竭盡全力為維西爾贏得一份寶貴的合同。如果我這麼做,難道不正是ICE希望看到的嗎?他就像一個正在前線拚殺的戰士,我不會在這個時候從他的背後向他開槍!”

韋恩也許是被洪鈞的氣勢壓製住了,也許是他也覺得自己未免操之過急,便大度地擺擺手說:“OK,我尊重你的想法。”稍作停頓,又笑嘻嘻地補上一句,“讓我們祝願你的那位戰士能夠從前線活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