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此處,陸公子眉飛色舞地對小薛說:“要想做大事,就要靠直覺。你現在明白為什麼澳格雅能有今天了吧?”
小薛卻像剛從過山車上爬下來,依舊驚魂未定,他“哼啊哈呀”地搭訕著,借口去看看最後的合同文本,走到企劃部的文員那裏和她們一起把合同中的相關條款修改確認完畢,他忽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他想上廁所了。
小薛奔進洗手間讓自己徹底地解脫和放鬆了一場,情緒安定下來,他仔細地洗過手又烘幹,轉回身掃視著整個洗手間,繼而學著陸翔曾向他示範過的那招,但自然不敢如陸翔那般豪邁地把門板一腳踹開,隻是彎腰低頭從廁位門板下方的縫隙向裏探視,一路探視過去確認各個廁位都是空的,他便蹩進最裏麵的那個廁位,小心地把門板插銷劃上,把馬桶蓋放下來坐在上麵,從西裝兜裏掏出手機。
洪鈞早早就離開了辦公室,開車接上菲比到三裏屯北街找了家泰國風味的餐廳,餐廳裏挺安靜,兩人點好菜,菲比笑眯眯地說:“喂,你現在是不是特閑得慌?這麼早就溜出來了。”
洪鈞辯解道:“我是怕稍微晚一點就再也找不著路邊的車位了。”
“你說,咱們天天這麼吃大餐,會不會變胖啊?”菲比的思路向來是跳躍式的。
“我正想說你沒良心呢,天天這麼喂你都沒見你長膘兒,也不知營養都跑哪兒去了,真沒見過你這麼優良的品種。”
“切,你心裏美死了吧?我就是怎麼吃都不胖。我擔心的是你,你以前中午從來都是湊合,有一頓沒一頓的,照現在這麼吃肯定得心寬體胖。”
“誰說我心寬了?”洪鈞把手放到腰腹間揣一揣自己的肥瘠,又不無憂慮地說,“所以我現在把大餐從晚上改到中午來了嘛,總比晚上大吃大喝要好些。”
正說著,手機響了,菲比從洪鈞搭在旁邊椅背上的風衣口袋裏掏出手機遞給他,洪鈞看眼來電顯示就隨口應道:“喂,小薛吧?在哪兒呢現在?”
“我在廁所呢。”手機裏傳出小薛甕聲甕氣的回答,好像帶有不小的回音,但大大出乎洪鈞意料的不是他此時的聲音而是他所在的地點,洪鈞無從確定以前有沒有什麼人在廁所給他打過電話,但可以確定像小薛這樣直言不諱加以坦白的是絕無僅有,洪鈞抬眼看一下桌麵,還好,菜都還沒上來,還不算是最不合時宜。
洪鈞打趣道:“喲,挺會選地方的嘛。”
小薛無暇顧及洪鈞的玩笑,語無倫次地說:“別的地方說話不方便,我在澳格雅呢,要簽合同了。”
洪鈞立時嚴肅起來,“唔”了一聲:“你說吧,我在聽。”
“詳細情況來不及跟您說了,我現在也還暈著呢。反正就是陸總和陸公子都出麵了,賴總和沈部長沒辦法,隻好什麼都答應咱們了,現在正打印裝訂合同,就差陸總簽字。”
洪鈞簡單問了兩句就叮囑小薛:“你要知道,像澳格雅這樣的老板型企業,拿主意快,改主意更快,私企老板把自己剛做的決定改過來簡直易如反掌,所以一定要速戰速決,以免夜長夢多。記住,你拿到他們簽字蓋章的合同以後一定不要在澳格雅繼續停留,馬上離開當地,直接奔杭州飛回北京,不要給他們改變主意的機會。”
小薛重重點了下頭,心髒跳得更快了,他剛要掛電話又聽到洪鈞說:“對了,如果你要是有機會見到陸總,最好代表公司正式邀請他3月份去美國,參加維西爾一年一度的全球用戶大會,我會爭取公司安排他做主旨發言。陸總看重麵子,咱們就要給足陸總麵子,而且還可以借機和陸總本人建立直接聯係,這對後續的合同執行和項目實施都非常關鍵。”
菲比等洪鈞掛上電話就高興地說:“小薛真要簽合同啦?這小子還真有狗頭運。哎,你待會兒再給我點個冰淇淋吧,咱們也替他慶祝一下。”
洪鈞的思緒還沉浸在澳格雅和陸總身上,喃喃地說:“合同還沒到手呢,合同到手還得趕緊撤呢。”
合同很快就到手了。
等沈部長他們把合同一式四份打印裝訂完畢,陸公子就接過來好奇地翻看,站在一旁的小薛心裏七上八下,生怕陸公子又生出什麼新的枝節。還好,陸公子並未對條款內容表現出任何興趣,注意力都放在樣式上,他草草看過就問小薛:“要不要一起上去?你不是還沒見過我爸麼?”
小薛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忙不迭地說:“不了不了,陸總那麼忙,我就不去了,就在這兒等你吧。”他早已把洪鈞剛才讓他邀請陸總參加全球用戶大會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陸公子也不勉強,叫上沈部長一起上了樓,小薛坐在沈部長辦公室的沙發上,又像幾十分鍾前一樣的如坐針氈。謝天謝地,陸公子他們沒過多久就下來了,簽好字蓋好章的合同拿在沈部長手裏,陸公子笑吟吟一臉大功告成的得意。沈部長把一式四份的合同都遞給小薛,擺出一副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架勢,表示大家都是先小人後君子嘛,以後就要像一家人一樣竭誠合作了。小薛明知此時一定要代表公司說一些場麵上的話,卻隻能擠出幾句諸如“是啊是啊”、“一定一定”之類,不僅毫無發自肺腑、擲地有聲的效果,就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算不上。沈部長又熱情地挽留說一起吃頓中飯吧,陸公子也興致盎然地表示中午沒別的事,小薛卻愈發緊張,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逃,腦子裏卻想不出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來推托,嘴上一會兒說公司有事得馬上趕回去,一會兒又說中午要開個電話會議,頭上的汗卻分明滲了出來。
沈部長見小薛這般為難,便通情達理地說:“哎呀也是,你已經出來這麼多天,連元旦都沒回家,那就盡快回去吧,反正以後還有機會聚的。”
小薛心裏頭一次由衷地對沈部長生出一股感激之情,便緊緊和沈部長握了握手,陸公子並無和他握手的意思,隻是把右手揚了揚,手指上又勾著那串車鑰匙。
小薛很慶幸沈部長和陸公子都沒有送他出來,他疾步走進電梯,拚命按著關門鍵,等電梯門關上才長舒了一口氣。他把電腦包夾在雙腿之間,總算顧得上看一眼得來不易的合同,他急不可耐地把第一份合同翻到最後的簽字頁,看到陸總用黑色的簽字筆龍飛鳳舞簽的字,又看到旁邊蓋著的鮮紅的澳格雅集團合同專用章,在小薛眼裏,黑色黑得凝重、紅色紅得熱烈,他似乎都能聞到墨水和印泥散發出來的味道,這合同完全抵得上一席色香味俱佳的盛宴,他又把另外三份合同的簽字頁都核對無誤,才一並收進電腦包裏。
到了一樓,小薛從接待台前走過,特意朝裏麵的三位接待小姐露出熱情的笑容,他恨不能把自己的喜悅與所有人分享,弄得接待小姐們有些不明所以的還以微笑。他走出大廳的自動門,剛要跳下台階跑向柵欄門,忽又覺得那樣實在有失穩重,有礙個人和公司形象,便按捺住步幅和頻率,一級一級走下台階。他不由得想起就在兩個小時之前他剛從這些台階走下,那時的他是被沈部長掃地出門的,便發自內心地感歎真是新舊社會兩重天啊,不過眼下也沒好到哪裏去,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
突然,小薛設成靜音的手機劇烈震動起來,他心裏一驚,拿出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竟是沈部長!他隻覺得腳下一空差點栽下去,趕緊收住腳保持平衡,手機還在顫抖,接還是不接,這是個問題。小薛不敢把手機按斷,一咬牙把它塞進褲兜裏任其倔強地震動,跳下最後兩級台階,穿過廣場向柵欄門大步走去。忽然,他感覺手機的震動消失了,這讓他的心跳和步子幾乎同時緩下來,但隻是瞬間過後他的心又沉了下去,因為他看見從門房裏走出一個保安,保安也一眼看見了他,馬上快步徑直朝他走來,他絕望了,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小薛無助地停住腳步,兜裏的手機又開始震動,還是沈部長,小薛這次隻得接起來,聽到沈部長氣喘籲籲地說:“已經看到你啦,你的腿腳好快呀。”
小薛和已堵在麵前的保安一起往大樓台階上望去,隻見沈部長已經從自動門裏奔出來,小薛隻好回身迎上前去。沈部長站在台階上不再往下走,等小薛走上來就說:“你讓我趕得好苦,是我們陸總找你。”小薛莫名其妙,沈部長一邊催促他走進自動門一邊說:“剛才給你的那些合同都沒有用的啦。”這句話幾乎把小薛擊倒,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不由下意識地站住,沈部長被他弄得一愣,隨即推他一下:“先去見陸總再說吧。”接待台裏的三位接待小姐都目睹了這一幕有趣的場景,剛剛還滿懷勝利喜悅的英雄在轉瞬間卻變成了俘虜,垂頭喪氣地被沈部長押著走進電梯。
電梯直接上到九樓,沈部長把小薛帶到陸總辦公室門口,讓小薛先等一下,自己敲門走了進去,片刻之後沈部長又出來了,後麵跟著的是陸公子,他說:“我爸剛出去了。”
三個人都站在走廊上,很快就見一個身影從男洗手間走出來,等走到近前小薛才發現來人的身材有幾分矮小,一俟看清矮個子的麵容他立即辨認出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陸總陸明麟,因為這一形象在澳格雅公司的網站和宣傳冊上是隨處可見的。
陸總走到他們麵前站住,並沒有進辦公室的意思,沈部長忙就地介紹說:“這位就是美國維西爾軟件公司的薛經理。”
陸總沒有任何反應,隻是盯著小薛看了一眼,就已讓小薛徹底沒了方寸,連問候都忘了。陸總開口問道:“你們公司在中國的頭兒是誰?”
小薛拖著長音“呃”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自然的反應是要說出洪鈞的名字,但又想起公司的架構已經調整,好像不再有誰是整個中國區的頭兒了。小薛還在躊躇,陸總已經接著說:“你回去叫你們公司安排一下,盡快在杭州搞個正式的簽字儀式和新聞發布會,我本人會去,你們公司總該有個合適的高層出席吧。”他不等小薛回應便轉向沈部長說:“你們企劃部和公關部一起協調吧,爭取搞得影響大一些。”
沈部長忙欠身說好的好的,小薛鼓足勇氣顫聲向陸總問道:“那剛才簽好的合同呢?”這是小薛此次晉見陸總說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話。
陸總盯著小薛,微微笑了一下,說:“你要是願意可以拿回去,就不要叫你老板在上麵簽字了,我們在杭州的儀式上要當場簽的。”他又轉向沈部長說:“對外宣傳上可以把合同金額適當說得大一點。”
沈部長點頭問道:“您看說多大比較合適?”
陸總又微微一笑,說:“這點事你們看著辦吧。”說完就轉身向辦公室裏走去。沈部長正說著好的好的,陸總忽然停住了,又轉回身沉思一下,最後說了句:“我看,就說是一千萬吧。”
此刻的小薛全身的神經都驟然鬆弛下來,雙腿軟得好像是泥捏的,再也支撐不住,他拖動身體向後退一小步便無力地靠在牆上,心頭忽然湧起一股難以抑製的衝動,他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