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鈞又把文章仔細讀過一遍,心裏說不出的苦澀,他當然知道該消息不是空穴來風、捕風捉影,他也很清楚該消息出自何人的手筆。這一手實在是夠毒辣的,洪鈞想,如此一來很難想象近期還會有什麼公司願意接納他,而他也將更難以在維西爾立足,就像在棒球比賽中的跑壘員,前方的壘位上不去,原壘也不能回,他被生生地封殺了。
洪鈞拿起電話撥了瑪麗的號碼,問道:“剛才那份傳真的內容你看過了吧?”
瑪麗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在電話裏發出一聲長長的“嗯”,洪鈞可以想象出瑪麗為難的樣子,笑著解釋:“你別誤會,那份東西盡管隨便看。我是要你幫個忙,在網上找出那條消息的鏈接發給我。”
瑪麗忙如實回答:“我收到傳真就已經在網上搜過,都有好多好多條了。”
洪鈞暗自苦笑,網絡的傳播速度自然是快,但瑪麗的響應速度也夠快的,他隻好說:“我要的是那家報紙的網絡版,那些轉載的就算了吧,咱們得支持原創嘛。”緊接著他又吩咐一句:“對了,你再辛苦一下,馬上把那篇文章翻譯成英文,大致意思對了就成,不用追求信、達、雅。”
瑪麗的電子郵件很快就到了,附帶那家報紙網站上含有該篇文章的網頁鏈接和翻譯稿,雖說不必追求信、達、雅但洪鈞還是又花幾分鍾對翻譯稿做了些修改,以免因為歧義引發不必要的誤會,然後一並轉發給維西爾北京、上海和廣州三地全體員工以及韋恩等大中華區管理層,他也沒忘把科克放在抄送名單中。洪鈞在郵件裏用英文簡單地寫道:“僅供開心之用。我很高興居然有這麼多不知姓名的人在關心著我。”
關心洪鈞的確實大有人在,鄧汶就是其中極熱心的一位,他風風火火地打來電話詢問,嫌洪鈞語焉不詳又要風風火火地跑來當麵聊,洪鈞告訴他晚上已約好菲比吃飯,鄧汶倒是一點都不見外,說也有很長時間沒見菲比了,正好一起聊聊,洪鈞也拿他沒辦法。
洪鈞接上菲比,到國貿進了一家茶餐廳,晚上七點不到,正是附近寫字樓的白領一族前來集體進食的當口,兩人隻好在門外等位,洪鈞越等越不耐煩,菲比在旁邊哄他,一再檢討都怪自己挑錯了地方。等到終於有位子可以坐下來,洪鈞把頭頂在後麵的高靠背上揉著酸痛的脖子,菲比把菜單遞過來,洪鈞看也不看就說隨便你點,菲比說要不還是等鄧汶來了再點吧。
鄧汶很快就來了,洪鈞笑罵道:“你小子真會掐時間,位子等到了你人也到了。”
鄧汶忙賠罪:“不好意思,今天我買單。”然後在兩人對麵坐下。
洪鈞對菲比說:“聽到了嗎?今天有某人請客,多難得啊,什麼貴點什麼。”
菲比就很認真地發起愁來:“可這兒沒貴的呀,都是一二十塊的……”
洪鈞埋怨道:“還不是你自己挑的地方,簡直就是個大食堂。那你挑貴的每樣點兩份,咱們吃一份、打包一份。”
菲比說:“就是要讓你們兩位大老板體驗一下我們小白領的生活。你就慶幸吧,我本來打算中午帶你來的呢,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嗬嗬。”
鄧汶顧不上摻和他倆謀劃如何敲他的竹杠,忙不迭地掏出一張紙懟到洪鈞眼前說:“到底怎麼回事啊?這裏說的哪家是真的?你要是真能來ICE那可是太好了,我天天請你吃飯。”
洪鈞把鄧汶的手從麵前推開:“報紙上的東西能信嗎?”
菲比卻“嗖”的一聲把那張紙抽過去,很快發現了那則消息,嘴唇翕動無聲地念了一遍,然後遞還給鄧汶,不以為然地說:“嗨,這不都是胡說八道嘛。”隨即就伸手招呼百忙之中的服務員過來點菜。
洪鈞說:“聽見了吧?咱有證人,連她都說報紙在胡說八道那報紙肯定就是在胡說八道。”他又無奈地搖搖頭,“我以前都懷疑這報紙有人看嗎,今天才認識到它還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菲比扭頭接一句:“這才叫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
鄧汶轉向菲比:“你怎麼知道這上麵都是胡說八道?洪鈞有沒有和其他公司接觸你都清楚?他要是瞞著你呢?”
菲比側過臉看著洪鈞,字字千鈞地說:“有事瞞著我?不會吧,我相信你沒有那麼大的膽量。”
服務員經不起菲比的千呼萬喚終於來了,菲比給洪鈞點了份鐵板套餐,給自己點了碗生滾魚片粥,鄧汶隨便選了燒鵝飯。服務員剛走開,菲比就很老到地說:“好了,接下來就將是漫長的等待,你們都記住自己點的什麼了吧?呆會兒服務員端上東西來要先看清楚再吃,因為很可能是其他桌點的東西。”
洪鈞和鄧汶都表示謹記在心。又閑扯幾句之後,一直密切觀察洪鈞神色的鄧汶忽然指出:“不對,你肯定心裏有事,還是因為報紙上的那條消息吧?你就別瞞著了,我和菲比都不是外人。”
經他這麼一說菲比也定睛審視起洪鈞來,似乎要洞穿洪鈞心底的秘密,洪鈞哭笑不得,意識到如果再不交代些東西就是態度問題了,便說:“我這幾天確實有事犯愁,我們維西爾的大老板要來北京了。”
“弗裏曼要來?怎麼沒聽你說過呀。”菲比不愧在維西爾工作過,居然還牢牢記得大老板的名號。
洪鈞笑著說:“你還真想讓我什麼事都向你彙報?你又不是我老板。”
菲比做出一副詭異的笑容,從牙縫裏說道:“嘿嘿,我和你老板的惟一區別,就是我不用給你發工資。”
鄧汶問:“弗裏曼?你們維西爾的CEO?”
“董事長兼CEO。”洪鈞更正完又叮囑一句,“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嗯,你放心,我嘴嚴著呢。”鄧汶又問,“他來你愁什麼呀?現在你上麵不是還有個澳洲佬嘛,應該他愁啊。”
“維西爾內部的事不方便和你說太多,反正這差事壓到我頭上了。弗裏曼想見高層,越高越好,但問題是他挑的這個時間點不對——3月中旬,‘兩會’都還沒結束,不用說那時候高層肯定都還在會上見不到,現在還沒開會呢我就連一個能和高層溝通的人都找不到了,他們的心思都在‘兩會’上,這次又趕上國務院機構改革,誰還有工夫搭理弗裏曼的這些事。”洪鈞愈發覺得懊喪。
“他想見多高的高層啊?部級?國務委員?”
洪鈞伸出食指向上戳了一下,苦笑說:“還要再高,能見多高就見多高的。各種渠道我都試過了,沒戲,全都愛莫能助,說在這種時間點根本不可能,除非等‘兩會’結束之後再來,可是弗裏曼不聽,他以為地球是圍著他轉的。”
“嗯,還是得找對人,得找個把你的事當成他的事來辦的人才行,不然肯定隻會推托。”鄧汶說著果真就把洪鈞的事當作自己的事犯起愁來,他低頭冥想一陣,猛然抬起頭眼睛裏閃動著光亮說:“你沒找柳崢吧?應該去找她啊,她肯定幫你。”
洪鈞就像在瞬間被閃電擊中,搭在桌上把玩筷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菲比立刻注意到了洪鈞的異樣,注視著洪鈞的眼睛警覺地問:“柳崢是誰?”
“噢,我和鄧汶的大學同學。”洪鈞強作鎮定地回答,並有意把鄧汶捎帶上,企圖分散菲比對他與柳崢之間關係的關注。
“你不知道柳崢?你從來不看電視嗎?”鄧汶依然很興奮地說,“我在波士頓經常看當地電視台轉播中央四台的新聞,都有好幾次看到柳崢呢,你怎麼會不知道她?”
“我看電視啊,但是我一般不看新聞,除非有時候不得不陪他看。”菲比瞥一眼洪鈞,認定鄧汶是個易於突破的薄弱環節,便問鄧汶:“柳崢是男的女的?”
“女的呀,要不然洪鈞不就成同性戀了嘛。”鄧汶全然沒有注意到此言一出洪鈞和菲比的臉色發生了何種變化,仍舊笑嗬嗬地問洪鈞:“哎,她現在是什麼級別了?正部?這次開‘兩會’估計她又能往上升吧?”
洪鈞惴惴得不敢去看菲比,心裏深恨鄧汶這張嘴,又不得不敷衍道:“應該還沒到正部吧,最多是副部,但是正的廳局級肯定是早到了。”
菲比把手搭在洪鈞肩頭,探身把臉湊到洪鈞麵前,像是端詳陌生人一樣看著洪鈞,看得洪鈞心裏陣陣發毛,菲比幽幽地說:“真沒想到,這麼重大的曆史問題你居然一直隱瞞沒有交代……”
鄧汶這才忽然醒悟,覥著臉對洪鈞滿懷歉意地說:“哎喲,對不起對不起,我說走嘴了,我忘了既然她都沒聽說過柳崢是誰,當然肯定不知道你和柳崢的事了。不過不要緊的吧?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早說晚說都沒關係吧。”
洪鈞實在忍不住質問道:“拜托!先不管早說晚說有沒有關係,起碼你說和我說肯定不一樣吧?你就不能等到讓她先從我嘴裏聽到這件事嗎?!”
菲比見洪鈞居然為次序問題對鄧汶發了脾氣,心裏倒立刻舒服許多,嘴上卻不依不饒地說:“你對人家凶什麼凶啊?我看你是惱羞成怒吧?簡直恨不能殺人滅口似的。你自己說,你和那個柳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啦,我們上大學的時候你還上幼兒園呢。”
菲比歪頭認真想了想:“不對,我已經上小學了。”又繼續揪住不放,“就算那時候我是個小孩子,可我現在早不是小孩子了,你休想蒙混過關,你說,為什麼一直瞞著我?”
洪鈞有些急了,爭辯道:“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早都過去了,我和柳崢一直沒再見麵,連電話都沒打過一個,怎麼是瞞著你呢?!”
鄧汶一臉尷尬,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個外人,這時他們點的飯菜終於上來了,鄧汶忙解圍說:“嗬,真夠慢的,來來來,都先別說了,趕緊吃吧。”
菲比拿起筷子衝洪鈞點一下:“這筆帳先記著,吃飽了回去再收拾你。”
洪鈞興致大減,看著堆在麵前的一大盤鐵板飯連半點胃口都沒有,鄧汶倒是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燒鵝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他見態勢似乎已經平息,又忍不住逗洪鈞:“嘿嘿,你後來是不是特後悔?人家柳崢一路青雲直上的,你當初把人家甩了是大錯特錯了吧?”
“胡扯!”洪鈞煩躁地用手在鐵板上方扇動,好像這樣能讓飯菜涼得快些,嘟囔說:“我哪有資格甩她,我是受不了那種壓力,和她在一起總感覺有一種壓力。”
菲比的臉登時變得好似與鐵板一個顏色,洪鈞這番自謙的表白在她聽起來真是無比的刺耳,她把放在粥碗裏的瓷勺拿出來“啪”的一聲撂在桌上,厲聲說:“什麼味兒?!怎麼這麼酸啊?!”
洪鈞自知失言便埋頭用筷子翻弄著鐵板上的飯菜,不再說話。鄧汶也悶頭吃了幾口,但很快就覺得自己有義務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又試探著說:“好了,咱們說真的,我還是建議你去找一下柳崢,人家畢竟是黨的人,應該會有辦法。”
洪鈞嚐了口鐵板飯,皺起眉頭抱怨:“這做的叫什麼東西?!鹹死我了!”
菲比並不正眼看洪鈞,而是慢條斯理地用瓷勺底部把生滾魚片粥的表層一下一下地撥開,又一下一下吐氣若蘭輕輕地吹,眼睛專注地盯著手上的動作說:“看把你煩得,恨不能時光倒流吧?吃什麼都不順口,是不是看誰也都不順眼啊?”
洪鈞頓時泄了氣,靜靜地吃罷幾口就用紙巾擦下嘴,低聲對鄧汶說:“怎麼找她?十幾年都沒有任何訊息,我連她聯係方式都沒有。”
鄧汶很熱情地說:“我幫你問吧。”他隨即看一眼菲比,見菲比不動聲色似乎仍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碗粥上,便接著說,“應該不難問到,我去年年底回咱們學校招了幾個碩士生到我們研發中心,那些老師對我特熱情,好像我是什麼校友楷模似的,我替你去問問負責校友會的老師,像柳崢這麼傑出的校友他們肯定應該保持聯係的。”
菲比用胳膊肘拱一下洪鈞:“還不快謝謝人家,有這麼熱心的朋友,幫忙都幫到家了。”洪鈞和鄧汶都被她奚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草草吃完,洪鈞出於討好菲比的目的又張羅點了幾個紅豆冰之類的點心,等結賬時鄧汶把賬單搶過去一看,難為情地說:“才一百四。”
洪鈞站起身,把手搭在菲比肩頭,對鄧汶說:“下次你要是打算請客最好提前說,我們好挑個最貴的地方。”
菲比借著戴絲巾的機會把洪鈞的手拂開,也對鄧汶說:“下次要請就隻請我一個好了,你要是也請他,我可就恕不奉陪了。”洪鈞和鄧汶不由得各自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