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題?沒什麼特別的議題吧,他能和高層討論什麼具體的?隻能是務虛,建立聯係增進感情,最多表示一下對中國市場的重視和加大投入力度的決心吧。”洪鈞心裏有些沒底。
柳崢沉吟著點點頭:“恐怕也隻能這樣,就像我剛才說的,你們公司的實力和業務規模都還不足以影響到國計民生,隻能本著擴大交流、著眼長遠的基調初步接觸一下,主要是禮節上的,不涉及任何實質性議題。既然如此,你們那邊準備好表達什麼誠意了嗎?”
“誠意?你指的是?”
柳崢又笑了,不客氣地教訓說:“你的功課做得也太不到家了。你老板兩手空空跑到中國來,還吵吵嚷嚷地要見高層,既沒有中方關心的實質性議題要探討,又沒有誠意上的象征性表示,高層為什麼要出麵見他?中方的接待單位恐怕也沒有積極性搭理他,你們總要為會見營造一些良好的氣氛吧。”
洪鈞不由得又紅了臉,忙解釋說:“我明白你指的是什麼,我老板當然不會是空著手,不然他自己怎麼好意思來?這方麵我一開始就向公司建議過,公司也都做了安排,已經和教育部談妥,向國內十所重點高校捐贈維西爾公司的全係列軟件產品,並幫助高校培訓師資以便建立管理軟件實驗室和開展課程教學,單單這項捐贈折合的價值總額就達到一億五千萬美元;還會正式宣布向中國的合作夥伴聯盟提供全麵培訓計劃,在中國培養一千名項目管理師和業務谘詢師;還會和西安、大連的軟件園區管委會簽訂意向書,承諾今後把每年預計達上千萬美元的外包業務搬到中國來做。不瞞你說,我們公司這些天根本顧不上在中國掙錢,都在忙著往中國送錢呢,就是為了讓大老板來的時候有個好氛圍。”
柳崢這才稍感寬心:“嗯,這還差不多,不然你們也太不懂事了,一點沒有大公司應有的做派。話說回來,你們恐怕也就這幾天才想著往中國送錢,以前和以後還不照樣都隻想著在中國掙錢?我看就找教育部作為主要的接待單位吧,同時多管齊下,相關的省市也可以向國務院辦公廳報文,一並彙總到‘三號’的大秘那裏,見還是有可能見的,就不知道時間上能否安排得開。對了,你們事先會找媒體吹吹風嗎?”
“當然,主要是行業內的一些媒體。”
“那可不夠,你們的宣傳主要是針對客戶吧?我的意思是向上邊吹吹風。我幫你聯係一位記者吧,請他盡快給你們做一篇專訪,發到內參上去。”
洪鈞心中高興,一邊給柳崢倒水一邊謙卑地請示:“感激不盡呐!您看還有什麼吩咐小人去做的?”
柳崢也不謙讓,大方地說:“麵上的工作你們抓緊去做,我會盡快去找‘三號’的大秘打個招呼。你得馬上給我寫一份情況簡報,把你剛才對我說的各方麵情況做個彙總,我去見大秘的時候好拿給他看。對了,除了你們公司概況之外還要把你們老板個人的簡曆寫清楚,尤其要把他大大小小的各種頭銜都列出來,包括他參與的各種學術、商業、政治、慈善、宗教等團體和機構的名稱以及他的頭銜。”
洪鈞笑了,不以為然地調侃道:“看來你們也是不能免俗啊,難道也得像如今社會上那樣憑借各種數不清的頭銜才能證明一個人的價值?給一個人戴上各種頭銜就像往豬肉裏注水,純粹是為了壓分量,注的水越多說明豬肉本身越沒有分量,戴的頭銜越多說明這人本身越沒有分量。”
柳崢不動聲色地等著洪鈞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才不留情麵地搶白說:“你這張嘴啊還是老樣子,不分青紅皂白亂發議論,我看你自以為是的毛病是改不掉了。我再強調一遍,這種接見屬於正式的外事活動,各相關部門必須要全力以赴把好關,有關方麵在決定是否接見之前當然要了解對方的各種身份,一旦事後才發現你們老板還有某種不適宜的敏感身份,我們就會非常被動,這次的接見就很可能被別有用心的人所利用,就會釀成嚴重後果,你以為這是兒戲嗎?”
洪鈞被柳崢訓斥得無地自容,但也隻能心服口服地說:“嗯,我知道了。”
柳崢盯著洪鈞漲紅的臉,微微一笑:“看來這麼多年你還是有了點進步,起碼知道服軟了。”她抬手挽一下腦後的頭發,又吩咐道:“那就先這樣吧,你得趕緊回去做功課了,以後兩周你都很難找到我,你放心,我會隨時找你的。”不等洪鈞反應,柳崢已經拿出手機撥了號,對那邊說:“我這就下來,你把車開到門口吧。”
柳崢收好手機,一邊站起身一邊對洪鈞說:“你怎麼一口水都沒喝?你呀,老毛病還是沒改,你的工作就是耍嘴皮子,不多喝水怎麼行?!”
洪鈞很聽話地端起玻璃杯,裝模作樣地嘬了一口已經涼了的茶,小聲嘟囔道:“你呀,也是老毛病,總是想改變我。”
柳崢歪頭衝洪鈞笑一下,走向包間門口,洪鈞忙健步搶上前去開門,他的手剛碰到門把手就聽見柳崢說:“你記住,隻有真心為你好的人,才會想改變你。”
3月的第二個星期二,經過近一個月的緊張籌備,ICE針對第一資源集團策劃的以“新一代的行業應用 新一代的第一資源”為主題的高峰論壇終於在長城飯店的大宴會廳如期舉行。這一天是小譚的節日,他與尤教授、信遠聯集團的老總邢眾儼然是論壇的主人,令他稍感遺憾的是皮特沒能前來,隻得由俞威代表ICE公司做了個簡短的致辭,不過俞威絲毫不能壓過小譚的風頭,充其量隻是個木偶。另一件憾事就是第一資源集團的常務副總裁兼信息技術部總經理、NOMA工程的核心人物鄭總沒有露麵,不過小譚也已經很知足,第一資源集團總部和各省級公司都來了不少高層,新朋與故交讓小譚忙得不亦樂乎。
論壇在將近下午四點時結束,小譚穿梭於散場的人流中與VIP們一一惜別,又把尤教授和邢眾從二樓的會場送到大堂外麵,直到目送邢眾開著奧迪A8送尤教授走了,他才又回到大宴會廳想現場重溫一下剛才的成就感。大廳裏轉眼間已經變得空空蕩蕩,橫幅都已摘下,地毯上零亂地散落著不少會議資料,嘉賓們向來很善於去粗取精,帶走的是禮品、遺棄的是資料。有幾個服務員在重新布置桌椅,看來傍晚又會有另一場活動,琳達帶著公關公司和信遠聯集團的幾個女孩子在收拾器材和展台,小譚此刻興致正濃,便走到這群女孩子中間發揮他插科打諢的本事。
忽然,小譚感覺從腳下厚實暄軟的地毯傳上來陣陣顫動,他很快意識到這是有人邁著沉重的腳步正向這邊走來,他扭過頭,看見西裝革履的俞威右手拎著一個插滿球杆的高爾夫球包正氣喘籲籲地大步奔過來。小譚忙下意識地從琳達身邊挪開一些距離,而俞威走到離他幾米開外卻站住了,把沉甸甸的球包往地毯上一蹾,大聲招呼道:“David,你過來!”
小譚見來者不善,隻得硬著頭皮走過去,嘴裏搭訕:“今天這個論壇搞得不錯,多虧你和Linda全力支持啊。”
等小譚走到近前,俞威用腳踢一下球包,命令道:“你拎著,我有話跟你說。”說完就徑自扭頭離開眾人,向宴會廳裏的一處角落走去。
小譚一眼認出球包,心裏更慌了,一邊聽命上前拎起球包緊跟在俞威身後,一邊忙不迭地說:“哎,你知道咱們請來的那位新加坡電信的高管為什麼講得那麼好嗎?因為他其實不是真正新加坡電信的人,他是咱們ICE亞太區的一位谘詢顧問,怎麼樣?這段兒假客戶現身說法絕對以假亂真吧?”
俞威走到角落裏轉回身,冷冷地看著小譚,用手一指高爾夫球包,問道:“這個你不會不認得吧?說說吧,怎麼回事?”
小譚把球包放下,搓著手反問:“這個怎麼到你手裏了?是鄭總給你的?”
“你還有臉問我?!你說,誰讓你給鄭總送東西的?送什麼不好,誰讓你送球杆的?!”俞威雙手插腰怒不可遏。
“這有什麼的?我上次去請鄭總來參加這次的論壇,留在他那兒的,鄭總不是愛打高球嘛,這套HONMA的球杆很不錯,我專門去嘉裏中心下麵的專賣店買的,花了不少銀子呢。”小譚很不以為然。
俞威斜睨著眼睛:“你多少杆的水平?”
“我?我不行,剛打沒多久,水平忽高忽低的,一百多杆吧。”
“你知道鄭總是多少杆的水平?”
“鄭總應該是高手吧,肯定比我強多了。”
“呸!你也配和鄭總比?!圈子裏誰不知道鄭總的高球是超一流水平?每年都像候鳥似的,天熱的時候在金石灘,天冷了就去觀瀾或者博鼇,你以為他是像你這號附庸風雅的菜鳥?你以為他是打著玩兒的?第一資源好多人都知道他那首《八十抒懷》,就是他頭一次打出低於八十杆以後高興極了寫的。”
小譚賠笑道:“所以我才投其所好嘛,不然我送他球杆幹什麼?”
“呸!你也配送鄭總球杆?!你一百多杆這種不入流的水平還配讓鄭總換你送的杆?!你懂不懂球杆分‘美規’和‘日規’?你知不知道鄭總從來都是用‘美規’的杆兒?你懂不懂對鄭總這些高手來說換杆都是天大的事?去年在美國他讓我專門陪他去了趟鳳凰城,就是為了去參加PING的試打會,千挑萬選才決定換一根PING的推杆。像你這種水平的主兒送他一套杆,他要是寬宏大量隻當你沒見識也就罷了,他要是敏感些就會覺得你是在打他的臉。你呀,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真是半點專業水準都沒有!”
小譚懵了,搞不清俞威是在諷刺他的高爾夫球技還是在指斥他的銷售手段,又看一眼球包忐忑地問:“鄭總把東西退回來了?上次還好好的,我把球杆留在會議室裏,他當時沒說什麼啊。”
俞威的眼睛裏像要噴出火來,他竭力壓抑著行將爆發的憤怒,說:“如果隻是因為怪罪你的無知,鄭總大不了轉手把球杆送人,可如今他遷怒到了ICE身上,遷怒到了我身上!今天這個會他當然不可能來參加,我都能想象出來他如今對ICE有多不滿。這套杆是他手下的人剛才臨走的時候交給我的,說他們鄭總吩咐了,今天這個會上誰代表ICE出的麵就把這東西退給誰。我俞某人還從來沒這麼丟人現眼過,被他們叫到大堂外麵的停車位,親手從後備箱裏把球包搬出來,還得在大庭廣眾之下當場給他們打個收條,說收到鄭總退還的禮物一件,確認無誤。這他媽都是你David幹的好事!”
小譚雖然麵向角落站著,但仍然覺得芒刺在背,顯然琳達和那些女孩子們的目光都聚了過來,為了使俞威降低音量,他先壓低聲音說:“為什麼會這樣?鄭總這麼做也太讓人下不來台了。”
小譚的示範沒有收到任何成效,俞威近乎咆哮起來:“為什麼……你還有臉問為什麼?!我有沒有警告過你,不要擅自邀請各省公司的人來?鄭總一直是堅持要搞‘大集中’的,主張整個NOMA工程由第一資源總部來統一規劃、統一選型、統一實施,你懂不懂總部和各省公司之間的關係有多微妙?他一直反對我們下去做各省的工作,要求我們隻對總部,我們都是暗地裏去和各省談的,能做到今天的關係容易嗎?!你倒好,把上海公司、廣東公司這些最不聽總部話的都請來,在嘉賓席上大搖大擺地和總部的人平起平坐,你這不是在打鄭總的臉嗎?鄭總能不反過來打ICE的臉嗎?!”
“可是這活動不是光咱們一家辦的,各省的人主要是尤教授和邢眾他們請來的,我總不能攔著不讓人家來吧?”小譚雙手一攤加以抵賴。
“他們有他們的算盤,用咱們搭的台子唱他們的戲,尤教授和鄭總那是什麼關係?人家一句話就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咱們頭上了;邢眾更是巴不得鄭總對咱們有意見,咱們要是和鄭總鐵板一塊,那還有他的機會嗎?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啊?!”俞威真是快要氣炸了。
“那……那我也是好心啊,花這麼多時間精力搞這麼大的一個論壇,還不都是為了幫你們和第一資源搞好關係嗎?”事已至此小譚決心死扛到底,寧可被痛罵是水平問題也不能被懷疑是動機問題。
“好心?”俞威眯起眼睛盯著小譚的臉,“這麼說你是好心辦壞事了?你把所有的黑鍋都扔給我啦!鄭總根本不是在生你David的氣,你在他眼裏算什麼東西?!他在生ICE的氣、在生我的氣!他怎麼跟手下交代的?‘今天會上誰代表ICE出麵,就把這套球杆退給誰’,我得替你把這套杆兒收下,我得替你去向他磕頭賠不是。我現在腸子都悔青了,今天這個會我根本就不該來,更不該上台致什麼辭,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俞威垂下頭狠命地在地毯上跺一腳,胸中的憤懣與悔恨依舊發泄無門。小譚倒一片好心地勸慰道:“你也別太著急,這不能怪你,Peter今天沒來,你要是再不來,也顯得ICE太不重視這個論壇了,你想啊,你不代表ICE致辭那還有誰能代表?”
俞威忽然抬起眼皮用陰毒的目光瞟向小譚,冷笑著說:“你不說我還真差點氣得全忘了,上午正開會的時候Peter給我打了電話,他說的什麼你應該很清楚吧?他告訴我第一資源這個項目以後也是亞太區的重點項目了,要我和你好好配合,我主外、你主內。David,時至今日你還敢說這個論壇是務虛的、不是針對NOMA工程的嗎?!你有本事就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
小譚強打起精神看著俞威的眼睛,但沒敢回話,俞威的雙眼像是可以把他吞沒的黑洞,他張了張嘴卻隻發出半聲幹笑。俞威仰頭長歎一聲,頹喪地說:“好好的一個項目,就要生生毀在你和Peter的手裏啦……”然後便徑自朝大宴會廳的側門走去。
小譚猛然驚醒過來,忙追上去討好地說:“那這套球杆怎麼辦?再送給其他客戶?要不你拿去用吧。”
俞威定住腳步,慢慢轉回身,指著繡在球包側麵的商標問:“你知道HONMA是什麼意思?”
“本間,日本人的姓啊,就像本田、豐田一樣。”小譚終於有機會證明自己並非高爾夫球的門外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