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威冷笑一聲:“喲嗬,還有點知識,那我今天再讓你長點知識。二戰的時候日本有個挺有名的戰犯,當過駐菲律賓的日軍司令官,把麥克阿瑟打得很慘,他被調去菲律賓之前也在咱們中國打過仗,包括哪一仗你知道嗎?南京!南京大屠殺就有他的份兒!他的名字叫本間雅晴,他的姓,也是這個‘HONMA’!你給我記住嘍,老子也是隻用‘美規’的球杆,老子從來不用日本杆兒!”
正當俞威在長城飯店的大宴會廳裏氣急敗壞地訓斥小譚之時,在離他們並不太遠的西北方向,洪鈞正開著自己的帕薩特從三元橋下自北向南穿過,車上坐著他剛接到的從新加坡飛來的科克。
雖然航班隻晚點了一個小時,科克一路上還是抱怨不停,從新加坡樟宜機場的空管員到新航的飛行員最後抱怨到首都機場的行李傳送係統,似乎要證明一切的人和事都在和他對著幹。洪鈞從科克的舉止中感受到了他的焦慮不安,與一年多前第一次來北京時誌得意滿的科克判若兩人,畢竟伴君如伴虎,弗裏曼即將開始的北京之行能否成功對科克也是非同小可,這讓洪鈞的心也高高地懸起來。
科克的抱怨總算告一段落,但他對沿途的景致毫無興趣,而是從側麵看了看洪鈞,笑著說:“Jim,你的氣色不錯,看來這些天的進展也應該不錯。”
洪鈞這幾天的心情確實挺好,國家發改委和信息產業部的高層與弗裏曼的會見已經敲定,而教育部和數所在京高校的積極性都很高,特地成立了一個專項小組負責與維西爾協調軟件捐贈事宜,一個盛大隆重的捐贈儀式業已萬事俱備,據教育部的領導私下透露,他們也很希望能把這件事的聲勢進一步擴大,爭取到更高層出麵接見弗裏曼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其實科克這幾天一直與洪鈞保持熱線聯係,對任何最新進展都了如指掌,但洪鈞還是又簡要地彙報一通,反正人們對好消息總是百聽不厭。
科克果然稍微安心了些,又問:“韋恩那個家夥什麼時候到?”
“他可能晚上從上海飛過來,據說他下午還有個很重要的約會。”洪鈞從鼻子裏笑了一聲,又說,“恐怕他是不願意來機場接你,所以才有意比你晚到北京。”
科克一聳肩膀,鄙夷地說:“誰在乎他來不來接?明天晚上弗裏曼就到了,他總不會比弗裏曼到得還晚吧。對了,Jim,在今後的幾天裏我們要給韋恩多安排一些事情做,讓他和弗裏曼呆在一起的時間越少越好。”
很快就到了北京國際俱樂部飯店,洪鈞事先把北京的幾家超豪華酒店信息提供給了總部,據說是弗裏曼親自點的這家,因為他一向對St. Regis(瑞吉)旗下的酒店印象不錯。洪鈞把車停穩,門童已上前把車門打開,科克右腿已伸到車外又扭頭拍了拍洪鈞的肩膀,半開玩笑地說:“希望我下次來北京的時候你已經換車了。”
洪鈞剛要把車從大堂門口挪到停車區,手機響了,他忙接起來,是柳崢。洪鈞這些天時刻盼著柳崢的電話,可是每次手機一響都讓他有一種生死未卜的忐忑。洪鈞故作鎮定地笑著說:“總算等到你的電話了,從上次聽到你的聲音到現在已經將近四十八小時了。”
柳崢用的也是手機,她先輕輕歎了口氣,然後盡量和緩地說:“可惜啊,這次你等來的不是好消息。”
在洪鈞聽來柳崢這句細微的低語不啻是五雷轟頂,雖然他已經千百次在心裏預想過噩耗的降臨,但當噩耗真的傳來卻證明總是準備不足。柳崢遺憾地說:“剛才‘三號’的大秘專門找到我,他對我把情況講了,這次看來是沒可能了,‘三號’的時間安排不開,本來或許可以插個空的,但還是被另外一件事給擠了。”
洪鈞癡癡地答應著,柳崢柔聲安慰道:“就像我一開始對你說的,這種事沒辦法,有太多因素起作用,不是哪個人的力量可以支配的,你也別太往心裏去,好好對你老板解釋一下,把他的其他行程安排好吧。”
“那……我老板明天就到了,我想辦法讓他拖幾天再走等‘兩會’結束,你看那時候還有機會嗎?”洪鈞不肯死心。
“沒可能。”柳崢直截了當地回答,“我已經問過了,‘三號’等‘兩會’一結束馬上就離開北京,這次沒機會了。”
柳崢又說了哪些安慰的話、自己又說了哪些致謝的話,洪鈞全記不清了,他剛勉強把車停好科克的電話就來了,他如今對洪鈞接到的任何消息都異常關心。洪鈞無力地說:“我上來當麵談吧。”
洪鈞走進專為科克預定的大使套房,科克正站在客廳中間,尚未打開的箱子放在牆邊的行李架上。洪鈞避開科克急切的目光,苦笑著說:“不是好消息,見不成‘三號’了。”
科克呆立片刻,身子忽地像散了架一樣癱在沙發裏,雙手抱住頭嘟囔說:“今天真是個壞日子!”
星期四的早晨,春寒料峭,洪鈞還不到八點鍾就到了公司,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讓洪鈞愈發覺得冰冷,但陣陣涼意也驅散了他的困倦,讓他頭腦清醒起來。弗裏曼是頭天晚上到的,率隊迎接的科克從機場一直挨到弗裏曼住進國際俱樂部飯店的總統套房才吞吞吐吐地告訴他這次見不到中國政府的最高層了,弗裏曼聽後麵無表情地愣了一會兒,便聳了聳肩,什麼也沒說,轉而賞玩起寫字台上為他預備好的中文名片。科克私下滿腹抑鬱地對洪鈞嘀咕,弗裏曼的沉默是個很不好的兆頭。洪鈞也明白其實老板發脾氣並不可怕,怕就怕老板把脾氣都攢起來在某個時刻連本帶利一次兌現,他暗想假如弗裏曼真在沉默中爆發,自己肯定就得在沉默中滅亡了。
洪鈞一向羨慕歐美人旺盛的精力,經過長途飛行的弗裏曼全無半點疲憊,而是精神矍鑠地招呼大家都去酒吧喝酒,似乎時差反應對他不起作用,科克和韋恩自然巴不得哄弗裏曼開心,忙熟門熟路地把眾人帶到飯店一樓的記者俱樂部酒吧,他們雖然隻比弗裏曼提早一天入住,卻已在這家酒吧互不搭理地徜徉了一個晚上。洪鈞一向對泡吧興趣了無,而且那一個美國佬和兩個澳洲佬的注意力也都不在他身上,因為有三個美女縈繞在旁,一個是弗裏曼從總部帶來的主管公關的副總裁,一個是科克從新加坡帶來的亞太區市場總監,一個是韋恩手下來自香港的大中華區市場總監。時間煞是難熬,洪鈞仍然很敬業地一直陪到淩晨一點酒吧打烊,眾人都自回房間休息,惟獨他這個東道主反而得在寒風中趕路回家。
接下來的幾天洪鈞都要全程伺候弗裏曼,白天都是排得滿滿的活動,晚上肯定得陪老外們先吃飯再喝酒,所以隻有一大早跑到公司來處理些日常事務。八點剛過,手機忽然響了,洪鈞本以為是菲比,卻驚訝地發現竟然是柳崢!洪鈞笑著說:“這麼早啊?中央機關就是走在全國人民的前頭……”
柳崢並不理會,而是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們公司是做軟件的吧?那是不是很在意知識產權的問題?”
洪鈞一頭霧水,懵懂作答:“當然啦,一張光盤才多少錢?值錢的就是知識產權,是命根子。”
“你們公司在中國也做了不少年,覺得中國在對知識產權的保護上有什麼問題沒有?”
洪鈞更加摸不著頭腦,便據實說道:“沒有,我們這種大型軟件不存在盜版的問題,求著客戶用人家都還不肯用呢……”
“我正在看內參,那位記者采寫的專訪登出來了,我覺得你對他講的那段話挺好的。”
洪鈞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你問的話我聽著那麼耳熟,上次那位記者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說維西爾公司對中國的整體商業環境很滿意,在中國開展業務十多年沒有發生過知識產權受到侵害的情況,無論是客戶、軟件開發商還是科研學術機構都很尊重我們公司的知識產權,所以我們覺得政府在知識產權保護上所采取的措施是很有成效的。我們公司目前在中國所麵臨的挑戰主要是如何盡快加深對中國市場的認知,提升自身產品對中國客戶的吸引力,而不是知識產權保護方麵的問題。”
柳崢平靜地說:“‘三號’見你們老板的事可能有轉機,等一下羅秘應該會親自給你打電話,你在辦公室嗎?”
“真的啊?!在啊,我今天是頭一次這麼早到辦公室。”洪鈞驚喜之際依然留意到這是柳崢頭一次說出大秘的姓氏,又疑惑地問,“怎麼突然又要見了?安排出時間了?”
柳崢揶揄道:“你呀,不要隻惦記你那點生意,也關心關心國家大事好不好?”
洪鈞一邊把電腦屏幕切換到一家新聞網站的頁麵,一邊開心地說:“是是,我馬上關心一下。哎,你對我的恩情比海深,我該怎麼報答你啊?”
“你別囉嗦了,我得趕緊給羅秘回話呢。”柳崢說完就掛了電話。
這從天而降的特大喜訊讓洪鈞激動不已,真想跑到門外空曠的辦公區裏大喊大叫,但他馬上迫使自己凝神靜氣,飛快地掃視屏幕上的網頁。忽然,一條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打開鏈接一看,提要是“美國商務部長將於近日訪華,預計將就知識產權保護問題和兩國貿易間存在的不平衡問題與中方展開磋商”。洪鈞逐字逐句地讀完,品味出正是知識產權這個關鍵詞把弗裏曼的求見與美國商務部長的來訪這兩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件聯係在了一起。
電話鈴聲在空寂的辦公室驟然響起,洪鈞穩了穩情緒,抓起直線電話,裏麵傳出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請問,你是維西爾公司的負責人嗎?”
“是的,我是洪鈞,負責維西爾在北京的各項聯絡。”
“好。我們注意到了內參上的一篇文章,裏麵提到你們公司對咱們國家整體的商業環境和咱們國家針對知識產權保護的一些看法,請問這些看法是僅代表你個人還是代表你們公司?你們公司的董事長弗裏曼先生對此是怎麼看的?”對方彬彬有禮而又簡潔利落地問道。
“對中國有關知識產權保護的狀況,在維西爾公司內部恐怕我是最有發言權的,因為我最了解這裏的實際情況,我和公司高層在這一問題上溝通非常充分,弗裏曼先生也完全認同我的看法。”洪鈞給予對方一個明確肯定的答複,同時也盡量突顯自己在公司內的影響力。
“好。你肯定了解咱們國家尤其是中央和各部委對知識產權的保護一貫高度重視,依法保護知識產權,不僅對像你們這些來華開展經營活動的外商有好處,對咱們國家實施科教興國戰略、建設創新型國家都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咱們國家長期不懈地在保護知識產權方麵做了很多工作,不斷建立健全保護知識產權所需的法律體係,加強對知識產權重要性認識的宣傳教育,當然,也仍然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對方話題一轉,非常誠懇地說,“首長一直非常關注知識產權保護問題,也非常注重調查研究。軟件行業是典型的創新型行業,知識產權保護更是攸關軟件行業能否健康持續發展的關鍵,我們了解到你們維西爾公司在美國軟件行業乃至全球高科技產業都很有代表性,所以對於我們的工作取得了哪些成效、還存在哪些問題,你們很有發言權。這次正值你們公司的董事長弗裏曼先生來華訪問,首長覺得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希望當麵聽取弗裏曼先生對咱們國家在知識產權保護方麵的意見和建議,因為時間很緊,所以就由我直接來和你們聯係。”
洪鈞一字不漏地把這些話都記在心裏,因為他知道這是對方在為將要舉行的接見定下調子,等對方稍作停頓洪鈞急忙表示:“好,沒問題,您放心,我一定會把您所講的轉達給弗裏曼先生。”
對方繼續沉穩地說:“我們了解到弗裏曼先生這次來華訪問是很有誠意的,你們公司也與教育部和多所重點院校開展了合作,這都是很好的事情,教育部也報上來了。但是我們想把接見時的主要議題做些調整,主要聽取你們對於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見和建議,所以就不安排教育口的同誌作陪了,應該會有商務部的同誌參加。”
洪鈞明知對方並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還是高興得不能自已地回應:“好啊,沒問題。想問一下接見安排在什麼時候?”
“具體的時間地點還需要落實,會由商務部通知你們。”
“好,那我們就時刻準備著,隨時聽候首長召喚。”洪鈞喜形於色。
“別這麼說,你們畢竟是外賓嘛,我們會盡快安排,力爭盡早通知你們。” 對方的口氣也輕快起來,又補充說,“對了,相關的媒體報道你們就不要管了,我們會有統一安排。”
洪鈞滿口答應:“那當然,這已經不隻是我們公司這點小事了,一切服從大局。”
“好,你看還有什麼問題嗎?”對方客氣道。
“嗯——,能否請教一下,您……怎麼稱呼?”洪鈞輕聲細語地問。
“哎喲,真是太抱歉了,因為想著之前柳崢剛和你通完電話,都忘了自我介紹,對不起。我姓羅,是首長身邊的工作人員。”羅秘由衷地表示著歉意。
洪鈞確認過對方的身份便壯起膽子問:“羅秘書,我想請問一下,您是否需要為首長草擬一份會談提綱或講話稿之類的,便於首長做些準備?”
羅秘反問:“你有什麼事嗎?”聲音裏帶出幾分警覺和戒備。
“哦,您別誤會。我臨時想起來,首長要是能在百忙之中對我們公司提一些切實的指導和殷切的希望,這對我們公司、尤其對我們在國內開展業務的人來說,一定會非常有幫助的。”洪鈞的心情抑製不住地激動起來。
“你是指?想請首長給你們公司題詞?首長從來不搞這些。”羅秘詫異中夾雜著不快。
“不是不是。”洪鈞連忙否認,解釋道,“首長能不恥下問地聽取弗裏曼先生的意見和建議,要是也能對弗裏曼先生提一些希望就更好了,隻要口頭講一下就會有很大的意義。我有這麼幾點粗淺的感受,想和您說說,不知道能不能耽誤您一分鍾?”
羅秘沒有回答,電話那端靜悄悄的,洪鈞鼓足勇氣把他想說的話簡明扼要地說了出來。羅秘默不做聲地聽洪鈞說完,輕輕一笑,說了句:“我們對此的態度是一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