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是會變的(2 / 3)

剛剛過去的第一季度對小薛來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因為他贏得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客戶——澳格雅集團,簽下第一個單子對於銷售員意義之偉大就如同母雞下了第一個蛋,擺在雞窩裏的蛋勝過任何雄辯地向世界宣告這隻母雞是一隻合格的母雞、真正的母雞、完整的母雞,而公司客戶名單上增加的新名字和公司賬戶裏增加的新款項也讓這名銷售可以理直氣壯地向世界宣告:“我能!”小薛曾聽前輩們開玩笑說,女銷售員要簽過一個單子才能像生過孩子的女人一樣算作完整的女人,男銷售員要簽過一個單子才能像讓女人生過孩子的男人一樣算作真正的男人,但受迄今為止的生活經驗所限,小薛對此體會不深,他隻覺得以前的自己隻是一個想做銷售的人,而今後的自己就是一個能做銷售的人,就像一條想飛的毛毛蟲終於蛻變成了一隻能飛的蝴蝶。

小薛還覺察到自己的另一個變化就是臉皮厚了,當初一事無成、乏善可陳的他惟有一張臉皮,那時的臉皮特別薄,仿佛一戳就破,讓他不能不格外珍惜;現在信心足了、錢包鼓了、衣著光鮮了、英語利索了,臉皮卻變得分外地厚,他搞不清臉皮與信心、錢包之類的因果關係,隱約地覺得這是一種循環,也說不好是良性循環還是惡性循環,反正是已經駛上正軌、進入角色了,對新角色最深的體會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如今最不怕丟的就是臉了”,而最新的證明就是他居然敢於覥著臉請菲比吃哈根達斯。

菲比明顯有些愕然,在電話裏說:“哎,愚人節都過了,你怎麼才想起來騙人啊?也太滯後了吧。”

小薛嘿嘿笑著:“我就是個愚人,天天都是我的節日,不過我騙誰也不敢騙你呀。”聽出菲比仍然猶豫,他便撂下句狠話,“我可是頭一回請你,你要是不答應就是看不起我。”

菲比想了想,下定了鋌而走險的決心,回道:“怎麼會呢?我就算看不起你,也不會看不起哈根達斯啊。說吧,幾點?”

小薛選的是在西單君太百貨一樓的那家店,菲比隔著玻璃窗就看見小薛已經坐在裏麵,忙走進去不等坐下就問:“早到了?”

“到了一會兒了,這兒沒幾張桌子,我先占座來的。”小薛所說的“一會兒”實際上是四十分鍾,加有一片檸檬的白水他已經喝了好幾杯。

服務員把甜品單遞給菲比,也給她端上一杯水,菲比待服務員剛轉身就說:“你怎麼請我吃這個啊?賊貴賊難吃。”音量控製得恰到好處足以讓服務員一字不落地聽見。

小薛有些意外,略帶失落地嘟囔:“我以為你愛吃哈根達斯呢,1月份我請客那回,看見洪總特意存到冰箱裏留給你的。”

菲比故意皺起眉頭想了半天,又裝出滿臉迷茫,然後笑嘻嘻地說:“不記得了,你看多吃甜食就是不好,嚴重損傷記憶力。不過我記得老洪對我的這條教誨,說哈根達斯屬於他一貫鄙視的那種‘假情調,偽小資’的典型。”菲比剛說完就發覺現場聽眾除了紅著臉坐在對麵的小薛還有一位板著臉立在旁邊的服務員,忙伸了下舌頭,埋頭認真地研究起甜品單上誘人的照片。

很快菲比指著一款說:“我就要這個‘香蕉船’吧。”服務員逮到機會便嚴肅地較起真來:“你點的這叫‘愛琴海之舟’。”

小薛怕菲比與服務員理論,忙插話道:“我來這個‘情迷黑森林’吧,紀念我在德國的不幸遭遇。”服務員不發一語地扭身離開之後,小薛忽然詭秘地向四周掃視一番,壓低聲音說:“其實請你吃哈根達斯隻是一個借口,冰淇淋隻是誘餌,我怕你知道我的真實意圖就不肯上鉤了。”

菲比不由得緊張起來,下意識地也向四周瞟了眼,質問道:“喂,大白天的嚇什麼人呀,說,你搞什麼鬼?”

小薛麵帶微笑,從腳邊的電腦包裏掏出一個信封飛快地放到菲比身前的桌麵上,說:“快收起來。”

菲比一動不動:“別鬼鬼祟祟的,這是什麼?”

“兩萬塊錢啊,當初洪總借給我的,說好了等我掙到第一筆提成就還給他。”

菲比的心這才完全踏實下來,端起玻璃杯說:“老洪借給你的,你要還也該還給老洪,給我幹什麼?我又不能替老洪做主。”

“是應該還給洪總,但我怕洪總不收,我還想過偷偷放到洪總的包裏,又覺得像做賊似的。後來一想,當初這筆錢是經你手給我的,你就像是洪總和我之間的轉款渠道,怎麼來的就應該怎麼回去,所以隻好麻煩你轉交給洪總。既然你不能替洪總做主,就不該擅自替洪總拒收,你先拿回去,怎麼處理再由洪總定。”小薛說得頭頭是道。

菲比笑著問:“喲,你也小康啦?”

小薛既靦腆又得意地說:“澳格雅的陸總特地道,款子特痛快就全額打了過來,我的提成都進賬了,要不然我才不會也搞小資這套。”

“你真不需要了?”菲比追問,見小薛堅定地搖頭,便把信封拿起來放進自己的包裏說,“我也懶得和你囉嗦,拿回去讓老洪看著辦吧,算我倒黴,夾在你們倆中間,煩都煩死了。”

剛把錢收好,兩人要的甜品也端了上來,小薛仔細地審視著玻璃樽裏的冰淇淋,菲比奇怪地問:“怎麼啦?她們給上錯了?”

“不是,我怕她們在食物上做手腳,誰讓你剛才那樣損她們的。”

“啊?!不會吧?”菲比立刻如臨大敵,用不鏽鋼小勺逐個撥弄著擺放在船形瓷盤裏的三個冰淇淋球和劈為兩半的香蕉,心有餘悸地說:“這麼好看的東西,讓你一說我都不敢吃了,她們不至於吧?”

小薛忙寬慰道:“沒事兒,我是開個玩笑。”說完就像做示範一樣果敢地從玻璃樽裏挖出一勺冰淇淋塞進口中,邊吃邊說,“我現在是神經過敏,總覺得人心險惡、不得不防。”

菲比切下一小塊香蕉,送到嘴邊又看了看才吃進去,品味過後點點頭:“嗯,味道不錯。哎,做銷售是不是特毀人啊?我看你滿臉苦大仇深的。”

“我算是體會到什麼叫水深火熱了,真是一會兒把你放到烈火上烤、一會兒把你扔到冰水裏泡,天天都像冰火兩重天似的。”

“你挺棒的,頭一個項目就簽了單,我當初連著輸了好幾個才簽到頭一單的。”菲比用小勺在三個冰淇淋球上方輪番點著,拿不定主意先對哪一個下手。

“我是傻人有傻福,總能遇到貴人相助。”小薛倒是從不諱言運氣在自己的成績中所起的作用。

“嗯,老洪說過不止一次,說你的心態特別好。哎,你在什麼時候覺得最困難?有沒有過好像再也堅持不下去的感覺?”

小薛嚼著一顆黑櫻桃,不知道是因為嘴裏有些酸澀還是心裏有些苦楚,他微微皺起眉頭語調遲緩地說:“最難的階段就是元旦過後那幾天,我一個人在澳格雅蹲著,白天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竄,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最終有沒有意義,隻覺得希望越來越渺茫。晚上呆在酒店就像關禁閉一樣,客房裏有隻蚊子,是南方的那種花腳蚊子,叮了我好幾個大包,但我一直不忍心打死它,因為它是我惟一的伴兒,我不在房間的時候總擔心它是不是被服務員消滅了或者從門窗飛走了,每次回去一見它還在就特別開心,每天晚上我都用自己的血養著它,希望我和它都能熬過這個冬天。”

菲比默默地聽完,又默默地盯著盤子裏的甜品,過了許久才依舊低著頭說:“你找個女朋友吧。前幾個月老洪被老外排擠的時候,我就感覺他特別需要有人陪他。”

“我?不著急,我的條件太差,還是先立業吧,等我各方麵都有洪總一半的水平再找吧,再說誰知道能不能找到真心對我好的女孩呢?”

“喂,你怎麼這樣啊?你這叫自私你懂不懂?”菲比用小勺敲打著瓷盤以加重自己的語氣,“你應該找一個喜歡的女孩然後真心對她好,怎麼能隻要求人家真心對你好呢?”

“互相的,互相的。”小薛遮掩不住尷尬,又試探道,“我看你對洪總就特別好,要是將來有個女孩對我能有你對洪總那麼好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菲比掩著嘴笑起來:“你可真逗,怎麼什麼都要到老洪的一半啊?”

小薛認真地回答:“做人就是要有目標啊。”轉而像是不經意地問:“怎麼樣?你和洪總挺好的吧?”

菲比輕輕歎口氣,答非所問地說:“他又開始忙了,這兩天又去了上海。”

“嗯,他和Larry一起去的。”

“你看,你比我更了解他的行蹤。他一出差,我除了知道他晚上會住在哪家酒店,別的就一概不知了。我估計啊,以後你和他見麵的時間都會比我和他見麵的時間多,將來我得向你打聽他在哪兒、在忙什麼。”菲比無奈地苦笑。

“越忙越有成就感啊。”小薛剛想說自己要是能有洪總一半那麼忙該多好,但這回總算忍住了。

菲比無意識地把盤中的香蕉切成一節節小段,好像前世與香蕉不共戴天似的,說:“這樣忙的意義又何在呢?今年的你比去年快樂嗎?反正現在的老洪不比以前快樂,我都不記得他上次放聲大笑是什麼時候了。我問他知不知道樓下花園裏的迎春花是什麼時候開的、那棵粉玉蘭又是什麼時候開的,我還問他有多久沒抬頭看過天上的雲彩了,你猜他說什麼?他說花開花落、雲卷雲舒都不是他所能控製的,他隻在意他能控製的東西。他這個人呀,骨子裏永遠是在和別人爭,凡是大家不必努力就都能獲得的、都能欣賞的,他一概沒興趣,他隻在乎爭來的東西,一心隻想得到別人得不到的東西。”

“可是……男人就該有進取心啊,難道你不喜歡洪總這樣嗎?”小薛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剖析洪鈞,更讓他意外的是這個人居然是菲比。

“有時候我就想,要是老洪一直翻不了身該多好,以後就做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仔,永遠不要再忙起來,不要再你死我活地爭來爭去。前幾個月他倒黴的時候真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可每次一想到這個就覺得我挺自私的,好像存心不想讓老洪有好日子似的。”菲比忽然望著小薛問了句,“你明白嗎?”

小薛記得李龍偉曾經明確地告誡過他,類似“你明白嗎”、“你知道嗎”這些口頭禪是做銷售的大忌,即使在平時與人交往中也應盡量少用,為保險起見小薛已經幹脆把這幾個疑問句列為禁用語。雖然他自己不用,但總免不了遇到有人以“你知道嗎”作開篇或以“你明白嗎”作結尾來開導他,這些人裏有客戶、有圈子裏的前輩、也有出租車司機和各行各業的窗口人員,自從他留意之後就對這幾句話愈發敏感也愈發覺得刺耳,但當這話從菲比嘴裏說出來時不僅沒有令他不快,反而從裏到外覺得舒坦。

小薛不想打斷菲比吐露心聲,忙無言地點了下頭,就像深山老林裏的采參人好不容易尋到一株人參,生怕風吹草動驚走了人參娃娃。菲比又垂下頭攪拌著冰淇淋,說:“以前老洪在我眼裏就是一個英雄,無所不能,是我需要他;後來老洪在我眼裏就是一個孩子,惶惶無助,是他需要我,但隻要和他在一起不管怎樣我都覺得特別幸福。可是我現在常常感到害怕,就像一個母親怕她的孩子總有一天要離開她去幹大事,我真怕老洪又要去忙他的大事了。你明白嗎?”

小薛又點了下頭,但旋即惆悵地搖搖頭,自嘲道:“我發現我真的很傻。”

洪鈞是在機場的擺渡車裏接到鄧汶電話的,鄧汶問:“在哪兒呢?講話方便嗎?”

“方便倒是方便,就是太吵,我剛下飛機,還在停機坪上呢。”洪鈞大聲回答。

“難怪剛才總是轉到秘書台。哎,我請你吃飯吧?”

洪鈞被氣笑了:“拜托您有點誠意好不好?這都幾點了?”

“唔,已經九點多了,要不……一起喝茶或者吃宵夜?”鄧汶仍不死心。

“我謝謝您,心領了,飛機上剛吃完。”洪鈞已經猜到鄧汶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鄧汶吭吭哧哧地終於把話挑明了:“咱倆找地方見個麵吧,想和你商量件事。”

“非得今天嗎?我可是剛到北京,行李還在手裏拎著呢。”洪鈞並不掩飾內心的不情願。

“要不你從機場打車直接到我這兒來吧,挺方便的,就像你是從外地到北京出差似的,嘿嘿。”

鄧汶居然還有臉笑,反而弄得洪鈞再也無法推托,他轉念一想,鄧汶向來是把他的事當成自己的事的,他小小地犧牲一下去急鄧汶之所急也是理所應當。

洪鈞拖著拉杆箱剛走入鄧汶所住賓館的大堂,就聽見一個女聲親切地問候:“您好,洪先生。”

洪鈞錯愕之際仿佛自己剛又踏進了上海浦東香格裏拉酒店的大堂,那裏的服務生這幾天都是這樣向他問候的,他正被這種時空倒轉搞得神情恍惚,眼前出現了一個女孩笑盈盈的圓臉,留著短發,雙手背在身後向他欠身致意,他認出這位就是曾在鄧汶房間門口有過一麵之緣的凱蒂。

凱蒂打量著洪鈞風塵仆仆的樣子,半開玩笑地問:“您也來這裏住宿啊?”

“哦不是,我是來找鄧汶的。”

“要不要我幫您把行李先存在前台?就不用您拎上拎下的了。”凱蒂很周到地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