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第一資源集團NOMA工程的一幕好戲的確已經開場,洪鈞卻發現他不僅做不成導演或者男一號,就連上場露個臉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鄭總不帶他玩兒了!洪鈞給鄭總的辦公室打過多次電話,秘書一律以鄭總正在開會推托;洪鈞還撥過多次鄭總的手機,但鄭總要麼不接要麼幹脆按斷;洪鈞也給鄭總寫過一封言辭懇切的電子郵件,但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洪鈞和李龍偉對坐在寫字台兩邊,沉浸在一片陰鬱的氣氛裏一籌莫展,李龍偉想說什麼可是張了張嘴又閉上,洪鈞苦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肯定在想要是前一陣和鄭總保持起碼的聯係就好了。可惜啊,吃後悔藥沒用。”
“可是間隔的確實太長了,都三、四個月了,即使不見麵偶爾打個電話聊聊也好。我理解由於咱們內部的變化你沒辦法實施當初的構想了,但是作為朋友和鄭總保持私人聯係也好啊。”李龍偉還是忍不住把話都倒了出來。
“當初那麼好的設想、那麼好的局麵,一下子全泡湯了,我既沒有資格再代表維西爾去和鄭總談,更沒有臉麵去要求他和咱們這種靠不住的公司合作,失去合作共事這一基礎還怎麼和鄭總保持私人聯係?他怎麼會稀罕我這個朋友?”看似洪鈞是在為自己辯解,其實他是直到此刻才終於把鬱積已久的怨憤和不平發泄出來。洪鈞大約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待心境稍稍平複後說:“前一段實在是沒情緒,也知道應該和鄭總打個招呼說明一下,但就是沒心思,隻能安慰自己說如果在維西爾翻不了身,向鄭總解釋也沒意義,要是能翻過身來,到時候總能有辦法和鄭總把關係修好。”
“要不……你換個電話給鄭總打過去,他不知道是你,沒準兒會接。”李龍偉出個主意。
“找死!”洪鈞笑罵道,“你以為這是小兩口吵架捉迷藏呐?對鄭總能耍這種小把戲嗎?”
“你就幹脆換個新的手機號唄,不算是騙他嘛。”李龍偉紅著臉解釋。
“手機號是能隨便換的嗎?一大半的人該找不到我了,我的社會存在價值就被打了一大半的折扣,代價太大。”
“也是,寧可換老婆也不能換手機號。”李龍偉附和著,把手機掏出來擦了擦屏幕,像是愛憐地撫摸美人的麵頰,若有所思地說,“其實對鄭總這種聰明人,反而得用最傻的招兒——硬磕!”
洪鈞又苦笑一下:“若是回到幾年前我當然會用這招兒,但如今不同了,我不是一個小銷售,畢竟代表整個維西爾中國公司,傷到我個人的顏麵不要緊,但實在有損整個公司的形象,還是那句話,代價太大。”
李龍偉“嘿嘿”笑兩聲:“當然不用你出馬,這種活兒歸我,犧牲掉我代價不大。”
“好,我就欣賞你這種毛遂自薦的作風,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回維西爾了吧?朋友就是用來連累的,戰友就是用來犧牲的。你放心地去吧,我會給你豎碑的,要不,給你立個牌坊?”洪鈞擠了下眼睛,露出一絲壞笑。
“咱們要是有個女銷售就好了,不需要有多漂亮,隻要會做出一副淒婉動人的樣子就行,要顯得比竇娥還冤、比香蓮還苦,鄭總也就不忍心再和咱們計較了。” 李龍偉說完誇張地歎口氣。
“你現在思念起女銷售來了,當初招人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女銷售的諸多好處?告訴你,對此我始終耿耿於懷,明年一定要在你的考核指標裏加一條——保證團隊內具有合理的性別比例。”洪鈞玩笑之餘又一本正經地說,“絕不是要讓鄭總隱忍下來不再計較,這樣的火山口我可不想坐,恰恰是一定要讓他把所有的火氣都一次性發出來。”
“看來我得戴著鋼盔去了,來一個名副其實的硬磕。”李龍偉一臉慷慨赴死的表情。
“鋼盔可以,但別戴麵罩,一定要讓他看到你的臉。”洪鈞朝李龍偉手上的手機一努嘴,“別忘了帶上報話機,有什麼情況隨時向師部報告。”
李龍偉帶上“報話機”就上了“前線”,在第一資源集團總部泡了兩天,而從“報話機”裏傳回的消息卻令人失望:求戰無門,根本沒有與“敵人”正麵交火的機會。鄭總確實在公司,但李龍偉無法把自己送上門讓鄭總敲打,秘書嚴防死守根本不讓他進門,他隻好在信息技術部下屬的若幹部門轉悠,幾個中層的熟人對他態度依舊熱情而友好,但都不肯幫忙向鄭總說項。洪鈞一邊叫李龍偉繼續蹲守以待戰機,一邊認真地考慮恐怕隻有置辦個新號給鄭總打電話了。
第三天下午,李龍偉繼續在幾間辦公室輪番地泡,他一去泡人家就得給他泡茶,幾間辦公室泡下來他就覺得內急刻不容緩,跑到洗手間釋放完畢他忽然靈機一動,記得鄭總的辦公室是不帶洗手間的,而鄭總身為凡人也總會有內急需要釋放的時候,他便把泡的地點改到離鄭總辦公室最近的洗手間。洗手間條件優越,光線柔和,氣息芬芳,還有嫋嫋繞梁的音樂,隻是每個進來的人都會在方便之餘狐疑地盯著不在洗手間裏務正業的李龍偉,而他隻得迅速作認真洗手狀,洗得雙手皮膚都已有些異樣,鄭總還沒來。守株待兔的人在未見成效時往往不會反思“守”的策略本身是否得當,而隻會懷疑是否守錯了“株”,李龍偉也在瞬間恍然大悟,鄭總下午是有會的,不可能從會議室跑回這個洗手間方便,他懊惱地跺了下腳,連忙轉移陣地。
就在李龍偉正由此洗手間向彼洗手間機動時,就在走廊上,他遇到了鄭總!鄭總氣宇軒昂地迎麵走來,身後緊跟著幾個人,李龍偉腦子裏“嗡”的一聲,眼前仿佛出現了幻視,鄭總忽然像是放慢了步伐,肩上多了件披著的大衣,下擺向後飄起,以往的分頭不知何時變成了油光鋥亮的背頭,嘴邊銜有一根牙簽,眯著眼睛藐視一切。李龍偉定定神,把狹路相逢帶來的慌亂收拾一下,確信走來的是鄭總而不是《賭神》裏的周潤發,便側身站在一旁畢恭畢敬地叫了聲:“鄭總。”
鄭總停住腳步,瞟了眼李龍偉,問道:“你是維西爾的?”
“對對,您記性真好,我去年來拜訪過您幾次,很抱歉今天又來打擾您,不知道您……”
鄭總沒讓李龍偉繼續打擾下去,他音量不大,聲調不高,但每個字的力道都好像足以把李龍偉推到牆角,他說:“你不要講了!你們那個洪鈞呢?他不是急著要見我嗎?你叫他馬上來!”
洪鈞馬上就來了,李龍偉在一樓大廳迎到他就說:“不好意思啊,我是想替你犧牲的,讓他把火衝我發出來再和你談,沒辦法,我級別不夠,人家不要我這個炮灰。”
洪鈞已經走到電梯間按了向上的按鈕,輕鬆地說:“不錯,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不必跟我上去,你等我消息。”
出了電梯,鄭總的秘書已經特意來到接待台迎候,與前次一樣的笑容可掬,但並沒把洪鈞引向鄭總的辦公室,而是讓他到一間空曠的會議室等著,這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似乎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會議室的門忽然被推開,鄭總走了進來,麵無表情地坐到橢圓會議桌旁,洪鈞見他沒有握手的意思,便也在原位坐下,鄭總首先開口:“久等了。”但口氣仿佛不是因他讓洪鈞久等一個多小時而致歉,倒更像是在抱怨洪鈞令他久等數月。
洪鈞琢磨不透鄭總所指,便拿不準是應該謙讓還是應該賠罪,一時連句合適的客套話也找不出來,隻得尷尬地搭訕道:“您沒出差?”
鄭總板著臉問:“你這幾天找我有什麼事?”
洪鈞笑了笑力求活躍一下氣氛,說:“您剛才叫我來,肯定有更緊急的事,您先說吧。”
鄭總雙眼直視洪鈞,手指在桌麵上敲打,又問:“鬆江的選型會是怎麼回事?”
洪鈞不明就裏,下意識地反問:“鬆江?我沒聽說,是關於哪方麵的?”
鄭總“謔”地站起身,椅子向後翻倒在石材鋪就的地麵上砸出巨大的聲響,鄭總的話音伴隨那撞擊聲在會議室裏回蕩:“那你回去了解清楚再來吧!”
洪鈞下意識地也站起來,但他沒有搶步上前阻攔鄭總而是定在原地,直到鄭總的手已經搭在門把上才叫出一聲:“鄭總……”鄭總隻回頭看了眼洪鈞,便拉開門走了出去。
會議室又隻剩下洪鈞孤零零的一個人,他拿出手機撥通維西爾上海的一名客戶經理的號碼,劈頭蓋臉地問道:“在上海鬆江有個第一資源的選型會嗎?”
“選型會?開過一個的呀,有什麼問題嗎?”
“你馬上把具體情況告訴我!”洪鈞近乎粗暴地命令。
“噢,其實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是2月底的時候第一資源上海公司在鬆江開的,還神神秘秘地講是小範圍的,邀請了咱們維西爾還有其他幾家公司去講解決方案,還要幾家都做了報價說是他們搞預算時要參考……”
“上次我要你把有關第一資源的所有情況都彙報給我,你怎麼隻字未提這個選型會?”洪鈞火冒三丈地打斷他。
“呃——,我也沒有參加這個會呀,是CK親自去的,帶的售前顧問都是從台灣來的,根本沒有要我們上海的人參與,我還以為CK臨走前會向你說的。”客戶經理的聲調已經從起初的緊張不安變得可憐兮兮。
此時的洪鈞已經沒有時間憤怒了,他在想為什麼鄭總今天忽然提及這個2月底開完的選型會,大概要麼是第一資源上海公司遲遲才正式上報,要麼是鄭總才私下探明上海方麵背著他開了這個會。
走廊上靜悄悄的,鄭總的秘書也下班了,洪鈞走到鄭總辦公室門口,門開著,他在門邊敲了兩下,略一探頭便看見鄭總獨自站在寬敞的房間裏,正望著窗外出神,鄭總扭頭看了一眼,隨手指向沙發淡淡地說:“坐吧。”兩人都在黑色的真皮沙發上坐下,鄭總的神色緩和下來,問道:“你那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變化?”
洪鈞不便把維西爾內部的恩怨全盤吐露給鄭總,更不願一邊向他展示自己的“傷疤”一邊哭訴自己悲慘的遭遇,隻是平靜地回答:“在過去的幾個月裏我是‘政令不出北京’,今天能再次見到您,讓我有種恍如隔世、浴火重生的感覺。”
鄭總“嗯”了一聲:“大致也聽說了。怎麼樣,都過去了?”
洪鈞點點頭:“是啊,不然也不好意思來見您。”
鄭總又“嗯”了一聲:“這沒什麼,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個人所能控製的。就像我,有說我是‘強人’的、有說我是‘鐵腕’的,可下麵各省公司的事我不是也一樣不能完全控製嗎?”
洪鈞這才放鬆下來,短短的幾句話就已經冰釋前嫌,竟然是得益於鄭總的同病相憐,甚至油然而生了一份親近感,他便把話題引向他更感興趣的方向:“那個項目命名為NOMA工程了?上次見您的時候還沒用這個名字。”
“方便起見嘛,總應該有個代號。過去幾個月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就連這個名字都來之不易,有人不同意叫它‘新一代’,說這不是影射以前搞的都是‘老一代’、‘舊一代’嗎?我們當初不是曾在個別省份搞過試點嘛,有關的人不想讓我把那些試點推倒重來,就在名字上做文章,要改稱‘第二代’來體現延續性。我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以前搞的當然是舊的,現在搞的當然是新的,新的過幾年也會變成舊的,到時候再搞的仍然會是‘新一代’,我就不怕後麵的人把我搞的推倒重來。”
洪鈞非常驚訝,令他驚訝的不是鄭總講的這段小插曲本身,而是鄭總竟然會如此絮絮叨叨地把這段小插曲講出來,且起因隻是由於洪鈞隨口提到了項目的名字,他隱隱感覺到鄭總身上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洪鈞從茶幾上拿過一瓶礦泉水打開喝了一口,說:“我能想象前一段肯定發生了不少事情,當初我和您聊的‘外包’加‘合資’的設想,不知道還有沒有往前推動的可能?”
鄭總倦怠地靠在沙發背上,擺了下手:“沒可能了,時機已經錯過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也沒什麼可遺憾的,那個設想恐怕本來也行不通,因為它太美好了,太美好的東西往往是無法實現的。”
“您是指?”
“NOMA工程這麼大的項目,涉及到方方麵麵的利益,不可能完全按照你我兩個人的預想發展,現在看來我們當初都過於理想化了。”鄭總的手不自覺地拍打著沙發扶手。
洪鈞愈發確信眼前的鄭總已經不是數月之前的鄭總了,“舊”的鄭總從來不曾指摘自我,而“新”的鄭總卻可以很隨意地把自我否定掉,而且似乎他近來經常這麼做,已經安之若素。洪鈞謹慎地說:“看來這個項目的頭緒會越來越多,如何規劃、如何實施、如何掌控,您肯定都已經有了清晰的構想,我希望能隨時和您溝通,以便盡力與您配合。”
鄭總並不接茬,而是感慨道:“關鍵在於如何把握,這麼大的項目就怕失控啊,各方都有各方的算盤,這不足為奇,問題在於如何設定各方的角色,承擔什麼樣的角色直接決定獲得什麼樣的利益,要把各方的利益關係理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洪鈞誠懇地表態:“鄭總,您放心,我是知道輕重的人,隻要我在這個位子上,維西爾中國公司就不會做任何讓您為難的事。”
鄭總微微頷首,一直僵硬的麵部肌肉總算抽動著擠出一絲笑意,說:“你呀,是個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洪鈞暗自掂量一下形勢,維西爾當初借助“外包”加“合資”模式取得的優勢已然不複存在,又在關鍵階段白白耽誤了三、四個月的寶貴時間,眼下雖然憑借維西爾的自身實力和業界地位不至於被排除在項目之外,但手上的牌恐怕隻剩這一張,就是他在鄭總的眼裏是個可以共謀大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