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克從矽穀回到新加坡之後每天給洪鈞打一通電話,催問幾個項目的進展。洪鈞回想前兩年的年底好像都沒見科克如此心急火燎,不過也許是因為自己當時無緣直接領教科克的瘋狂,前年年底時洪鈞的上麵有傑森而去年這時候他上麵有韋恩,洪鈞不由得懷念起那兩位老領導了。
李龍偉和小薛被洪鈞派去杭州,明令不拿到客戶簽字蓋章的合同不許回來,而他自己就在北京——石家莊——濟南組成的三角形上來回奔波。客戶到年底也忙得焦頭爛額,山東第一資源的客戶被逼急了便放開嗓門質問道:“你們這公司咋回事啊?!好像12月簽的合同才值錢,明年1月簽的合同就成廢紙啦?!”洪鈞隻好解釋年關對於外企的重要性,納斯達克市場上的廣大投資者都在翹首以待維西爾本年度的營收數據,這時候簽的合同含金量高啊。客戶嘿嘿一笑,說俺們也是上市公司,要是能把這點錢拖到明年再花,俺們今年的業績也會更好看一點。
洪鈞也求過鄭總,如果集團能向下麵打個招呼督促一下,要求年底前完成軟件采購,那下麵的工作就好做了。鄭總在電話裏沉默片刻但還是沒壓住火氣,硬梆梆地說:“不差這一天兩天吧?12月和1月能有多大區別?難道明年你們公司就不存在了?”
洪鈞心情益發沉重,倒不是因為鄭總拒絕幫忙,而是因為鄭總說的那最後一句話。洪鈞好像被點醒了,科克近乎歇斯底裏地要把所有合同都在今年內簽掉,的確有些像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仿佛過年以後一切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年底的倒計時一天天臨近,形勢也一天天明朗,能做的越來越有限,而科克也更加變本加厲,他當然不會聽天由命地接受結果,這兩天洪鈞已經從科克的口風裏察覺出他在打什麼主意,不免擔心起來,偶爾玩一些擦邊球在所難免,但如果是徹頭徹尾的弄虛作假則完全是另一回事。洪鈞給科克發了幾封電子郵件,請他明確指示在當前形勢下應該怎麼做,科克全然不予回應,而每天的電話卻一個不少,洪鈞便知道科克絕不會給他留下任何白紙黑字的證據。洪鈞專門把菲比的MP3借來,放在桌上的直線電話旁邊,打算等科克的電話一來他就免提通話同時用MP3錄音,不料科克卻隻打他的手機。洪鈞狠下心淘汰掉用慣的老款諾基亞,去買了一部可以在通話時錄音的手機,雖然每次隻能錄三分鍾但應該綽綽有餘。
這天臨近中午,科克的電話又來了。洪鈞把剛投入使用的新手機貼近左耳,左手的中指搭在手機右側的錄音鍵上待命,心裏比往日多了幾分緊張。
科克早已不再寒暄直奔主題:“有什麼最新消息?”
洪鈞硬著頭皮回答:“我們與河北和山東的談判剛剛結束,雙方對合同和附件都已達成一致,客戶內部需要走一下流程,相關幾個部門全都簽字之後才能在合同上正式簽字蓋章,大約還需要五個工作日。浙江和北京進展得更快些,談判在上周都已完成,目前正在會簽階段,最早下周可以拿到合同。”
科克鼻子裏“嗯”一聲:“你說的是樂觀的情況,會不會出現什麼意外?最壞的可能是什麼?”
“客戶內部流程中每個環節都可能拖延,我們爭取不讓流程變成黑箱,但即使我們掌握到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什麼,仍然無法跳進去直接推動,所以有可能在31日之前拿不到合同。”
“根據會計準則,不可以單憑一紙合同就認定收入已經產生。31日之前不僅要拿到合同,還要向客戶發貨,還要把發票開給客戶!”科克嚴厲地說。
“但是下周就是聖誕節,美國的產品部門都要放假,我擔心他們能否及時向中國發貨。”
科克沉吟道:“如果由維西爾中國從北京向客戶發貨,是不是就不存在這一問題了?”
“維西爾中國隻有權向客戶提供軟件的臨時版本用於評測或試用,客戶購買的正式軟件產品隻能由總部發貨。你知道,總部擔心中國有盜版問題,一直不肯授權讓我們自行發貨。”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科克煩躁地打斷,“我問的是,如果你們把臨時版本發給客戶,假稱就是總部經由你們轉發的正式產品,客戶能分辨出來嗎?”
洪鈞暗叫一聲“該死”,深恨自己剛才反應不及沒有錄音,更恨不能時光倒轉。他抱有一絲僥幸地想再試一次,便輕輕按下手機的錄音鍵,問道:“你的意思是,維西爾中國將臨時版本假冒為總部提供的正式版本從北京發給客戶?”
電話那端沉默了,過一會兒才又傳來科克的聲音:“Jim,我要求你保證,客戶一定會在31日之前簽字驗收維西爾發給他們的產品,你必須保證在31日午夜之前向客戶開出發票,並記入銷售額上報給亞太區和總部彙總。”
這番話滴水不漏,洪鈞無奈地搖搖頭,心想科克看似大大咧咧其實滑得像條泥鰍,想要套住他決非易事,但仍不甘心,又問:“發貨和開發票畢竟可以由維西爾控製,現在看來關鍵是合同本身,如果客戶要遲於31日才簽合同,我們可以考慮其他的解決方案嗎?”
“Jim,今年剩下的最後十天對我們至關重要。你和你的團隊今年幹得非常出色,你們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你們肯定記得那些困難和焦慮的日日夜夜,難道你和你的團隊不希望這些努力早一天獲得回報嗎?”
洪鈞聽著科克極富感染力的說辭,知道科克的攻心戰術正處於動之以情的階段,暗自盤算其實第一資源四個項目中的任何一個若能記入今年的業績,維西爾中國就算過關。洪鈞正不為所動,忽然從手機裏發出“嗶”的一聲,把他嚇了一跳,忙將屏幕挪到眼前一看,原來是提醒本段錄音結束。
洪鈞隻顧擔心科克會不會也聽到這個提示音,科克已經轉入曉之以理的階段,他像洞悉洪鈞心思似的說:“如果換作其他人,很可能隻得到一個項目就會滿足,畢竟今年的業績指標可以達到,但是,Jim,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普通人。說老實話,去年和韋恩那個家夥討論大中華區今年的指標時我很悲觀,我不認為他能幹成什麼,所以給他定的指標並不高,重組中國區後你承擔的指標也沒有大幅增加,所以那個數字對你來說毫無挑戰性。現在四個項目都已到最後時刻,難道你不想創造曆史?難道你不想證明你自己?”洪鈞暗笑科克說的恰恰不是老實話,當初科克巴不得韋恩完不成業績走人,所以今年的指標定得絕對不低。
科克接下來便是誘之以利:“你不用擔心明年,我不會因為你今年表現卓越而提升你明年的指標,我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大項目不是每年都可以遇到的。我不僅不會增加明年的指標‘懲罰’你,我還要用現金重獎你和你的團隊。我要告訴你,也請你轉告你的團隊,如果你們能使這四個項目都出現在今年的財務報表上,你們應得的獎金將加倍,額外的這份由亞太區支付,連那個最年輕的小家夥都將成為百萬富翁。”
科克提到明年倒引起了洪鈞的關注,他很想探聽一下究竟還有沒有“明年”,在確認科克開出的不是一張空頭支票之前,他不會把這些轉告給小薛他們。沒容洪鈞插問,科克已經開始加之以威:“Jim,我和你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我也一直盡我所能支持你,現在,我需要你的支持,我需要這四份合同,我需要你把它們在31日之前帶給我。忘掉維西爾中國今年的業績指標吧,我不會用那個數字作為評判你的標準,我現在隻看重這四份合同。我希望你再一次證明你是合格的,我希望你和我有機會繼續合作下去。我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洪鈞發自內心地不願讓科克失望,科克對他有知遇之恩和再生之德,即使科克聲稱今天洪鈞的一切都是他施與的,洪鈞也並不覺得他言過其實。科克對洪鈞的支持和庇護幾乎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而到目前為止科克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不求回報,隻因為洪鈞是他的“自己人”,不過,隻是到目前為止。此時科克正是要用過去的恩德來換洪鈞今日的回報,他要把以往堅持不懈的長線投資在此刻套現。即使如此,洪鈞依舊覺得可以理解,他從心裏希望科克真的把他當作“自己人”,把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難題告訴他,然後兩人同舟共濟總能加以化解;他甚至設想過,如果科克和他開誠布公地商議對策,他會因自己偷錄電話這一小伎倆而慚愧得無地自容。但是洪鈞沒得到機會慚愧,他感到失落甚至有些傷心,科克根本無意向他吐露內情,而是一味地施壓並最終攤了牌。
洪鈞盡管心裏不是滋味,但科克的態度已經讓他徹底認清了形勢,那四份合同的重要性已不言而喻,重要到與科克休戚相關,而洪鈞的全部價值隻在於為科克帶回那四份合同。洪鈞平靜而堅定地按下錄音鍵,最後一次試探道:“如果出現一些不順利的情況,我們可以采取哪些變通措施?”
科克不動聲色地回答:“Jim,做所有你該做的事,做所有你能做的事。我相信,客戶一定會如我們所願地簽約和收貨,收入一定會如我們所願地記入本財政年度。”
洪鈞知道這回對手機的更新換代是地地道道的枉費“新”機,通話結束後他就把那些錄音文件刪掉了,科克已經把所有能做的文章逐一點到,但絕不會明確說出洪鈞想聽到的那些東西,因為科克並沒有把洪鈞放到自己那條船上。
洪鈞一進家門就發現菲比也剛到,正把風衣掛到衣櫃裏,菲比略帶驚訝地問:“怎麼今天這麼早?”
洪鈞苦笑:“你越來越幽默了,九點多到家居然還稱得上‘這麼早’。”
“本來就是嘛,你最近哪天也沒有十點以前回來過。”
洪鈞說句“多謝表揚”就拎著電腦包走進書房,菲比跟進來,看見洪鈞正在寫字台的抽屜裏翻找著什麼,她走過去摟住洪鈞的腰說:“剛才有人請我吃飯去了。”
洪鈞扭頭湊近菲比身上的羊絨衫,皺一下鼻子說:“嗯,聞出來了,吃的中餐吧?煙味不小。”
“不會呀,我和他坐的是單間,怎麼會有煙味呢?”菲比抽出一隻胳膊湊到鼻子下麵也聞了聞,“想起來了,他是抽過一支煙。”說完就仔細觀察洪鈞的反應。
洪鈞的反應竟是毫無反應,他從抽屜裏找出護照拿在手裏翻了翻,剛放進電腦包又取出來,轉身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後才嘟囔道:“看來是位男士。”
菲比也跟過來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洪鈞的臉,說:“是啊,他都約我好幾次了,實在不好意思總回絕他。”
洪鈞打開電視等著看晚間新聞,又想起什麼便看了看護照裏麵的幾份簽證,才心不在焉地問:“誰呀?”
“是我老板。”
洪鈞一愣,馬上又輕鬆地說:“是那小子,他是不是拍你馬屁,想讓我在他老板麵前替他說幾句好話?”
“不是,這個是新來的,不認識你。我上次告訴過你我老板換了,你是不是根本沒往心裏去呀?”菲比氣得噘起嘴,用膝蓋撞了洪鈞一下。
洪鈞笑了,先揉一下菲比的膝蓋,再揉一下自己的大腿,說:“沒忘,隻是剛想起來。人家初來乍到,和下屬聯絡聯絡感情也是應當的嘛。”
菲比“哼”一聲,擰身坐到另一側的沙發上,氣鼓鼓地說:“你怎麼那麼大方啊?拜托,就有勞你為我吃一回醋好不好?起碼證明你是關心我的嘛。”
“隻有吃你的醋才算關心你?所以你那麼愛吃醋就說明你特別關心我,是嗎?”洪鈞笑嗬嗬地反問。
洪鈞這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更讓菲比生氣,她拿起一個靠墊在自己腿上拍打著說:“你不要偷換概念!我對你的關心就是遠遠勝過你對我的關心。你剛才要是吃醋了、生氣了,我反而比現在要開心,我就是想讓你證明給我看,你是在乎我的。”
洪鈞整個人躺倒在沙發上,懶懶地說:“都快累死了,哪還有力氣爭風吃醋。我也拜托你,不要變著花樣地考驗我好嗎?”等了一會兒沒再聽到菲比繼續爭辯,洪鈞認為這一小插曲已告結束,便起身問道:“你的護照呢?”
“在我家呢,幹嘛?”
“帶你出去玩。你不是說我不關心你、不在乎你麼,我這就帶你好好出去玩一次,一直玩到明年才回來。”
“你別騙人了,誰不知道年底是你最忙的時候,連吃醋的工夫都沒有,怎麼會有時間出去玩?”菲比一撇嘴,又把頭抗議似的扭向一邊。
“真不騙你,我真是要和你一起出去度度假。”
菲比端詳著洪鈞一本正經的臉,狐疑地說:“反常,你太反常了,不會是地震前兆吧?”
“我的確是太累了,想徹底放鬆一下,也已經很久沒有好好陪你了。怎麼?你不想和我出去度假?”
“除非你對我說實話。我還不了解你,你才不會突發奇想忽然變得這麼浪漫,你多周密啊。老實交代,究竟是因為什麼?你不會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吧?”
洪鈞看這架勢很難蒙混過關,隻好說:“我是迫不得已,必須出去躲躲。”
菲比本能地反應是洪鈞正麵臨某種生命危險,禁不住“呀”的一聲,洪鈞見菲比驚嚇得花容失色,忙把科克壓到他頭上的那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講出來,然後說:“我明白科克的意思,無非是要我在合同簽訂、產品發貨和客戶驗收這三個環節上造假,把那幾個單子都算到今年來。其實那幾個項目已經板上釘釘,不過是把一些日後做的事提前到現在做,雖然算不上天大的罪過,可我還是不想幹,另一方麵我又不想和科克撕破臉,所以隻能走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