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愛恨與友敵(3 / 3)

“你做銷售很多年了吧?銷售這一行裏麵是不是門道很多?”

小譚愈發覺得別扭,問道:“您是指?”

“哦,沒什麼,和你隨便聊嘛,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據你了解,銷售人員要是想占公司的便宜,都有些什麼辦法呀?小打小鬧的那些不算。”

小譚感覺尤教授簡直是在誘供,奇怪在象牙塔裏做學問的人怎麼會對這方麵的學問如此好奇,隻好說:“幹銷售的要想從公司占到大便宜不太容易,無非是從合作方那裏要些好處,或者從給客戶的好處裏截留一些,也有的向公司謊報業績,以小充大,從公司騙一些獎金、提成,其實羊毛出在羊身上,所有這些都是從客戶身上來的,公司本身沒多大損失。”

“哦,那有沒有以大充小的呢?”

小譚暗暗一驚,好像忽然明白尤教授用意何在了,立刻問道:“您是不是也覺得廣東第一資源的軟件合同有些不對勁?邢總和您提過了吧?”

尤教授皺起眉頭連連擺手說:“我對商務上的事不感興趣,你們那個俞威有沒有侵害你們公司的利益和我更沒有關係。我關心的是NOMA工程,我對第一資源有很深的感情,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第一資源的利益受到任何侵害。”小譚直後悔自己過於冒失,臉上掛著歉意的笑不敢再開口。尤教授問:“你有沒有研究過廣東的軟件訂單?”小譚點頭,尤教授又問:“發現有什麼問題了嗎?”

“折扣都打到頭了,其實沒必要給那麼大的折扣,本來可以簽得更大。”小譚脫口而出。

尤教授頓時義憤填膺,陰沉下臉說:“你們這些貪得無厭的奸商!從我們中國賺走那麼多錢,還覺得不滿足?!”小譚發現自己再一次馬失前蹄,不怕立場錯誤,怕隻怕把錯誤立場暴露無遺,那才是大錯特錯。尤教授見小譚的悔恨交加很誠懇便不再追究而是提醒說:“我指的是軟件的配置。”

小譚恍然大悟,忙說:“配置是有些問題,感覺少了很多東西,以廣東第一資源的規模來看,軟件的用戶數少了些,有些應該買的產品也沒買,比如一些開發工具和係統管理工具。我問過俞威,他說這是因為客戶很謹慎,小步快跑,首期見效後自然會追加。”

“那會不會影響NOMA工程在廣東的實施進度和效果?”尤教授憂心忡忡地問。

“肯定會影響,小馬拉大車、大腳穿小鞋,都跑不遠。”

“可是我問過廣東第一資源的人,他們很有把握說該有的都有了,明確說沒有留尾巴,近期不需要再向你們買軟件。”

“我也奇怪,把單子做小對俞威究竟有什麼好處呢?”小譚本以為尤教授有了什麼重大發現,不免有些失望。

“你有沒有關注係統集成那個標的情況呀?”尤教授得意地晃動翹著的二郎腿。

小譚搖頭:“廣東的整個項目我一直沒怎麼介入,係統集成的標邢總也失利了,我就沒再關心。”

“係統集成標的中標結果集團已經批了,廣東第一資源也剛和中標的那家公司正式簽了合同。你知道嗎?合同金額比當初的投標金額高出不少啊!我開始以為是那家公司蓄意漲價,後來有人讓我看了合同中的一份附件,我才發現是廣東第一資源在訂單上新增了不少東西。”

“什麼東西?是產品還是服務?”小譚精神為之一振。

“從字麵上看模糊不清,所以才想聽你講講會是什麼名堂。我也問過廣東那邊,他們好像諱莫如深,但看樣子不是什麼有形的產品而是幾項服務,應該是和軟件相關,大致圍繞軟件的客戶化、性能優化和災難恢複之類的。”

“可是集成商兩手空空根本沒辦法提供這些服務,這些都離不開ICE軟件的開發工具和係統管理工具。”

尤教授伸手在茶幾上敲了敲:“我叫你來就是想讓你把這些串起來,軟件合同裏少了些東西,係統集成合同裏多了些東西,難道隻是巧合嗎?”

小譚不由心跳加速,他盡量按捺住狂亂的思緒,將這些線索精心編織成一幅畫,畫麵逐漸清晰,他也愈發激動不已,猛地在茶幾上一拍,把尤教授嚇一跳,尤教授顧不上斥責小譚的失禮就急切地問:“怎麼樣?”

“瞞天過海,偷梁換柱!”小譚胸有成竹地說,“我們公司的合作夥伴為了開發增值產品、開拓市場、向客戶提供技術服務,都需要用到我們的軟件,那家集成商是ICE的代理商,還是白金級的,俞威可以用支持合作夥伴的名義以低廉的價格甚至免費向他們提供ICE的全套軟件產品和密鑰,而他們就可以把這些軟件和密鑰交給廣東第一資源。ICE的軟件密鑰有很多限製,但內部的人想動些手腳還是不太難的,這樣廣東第一資源沒有買夠的用戶數和沒有買齊的模塊就都可以補全了。”

“而廣東第一資源以購買幾項新增服務的名義向那家集成商額外支付的款項,就會被俞威和集成商兩家私分。”尤教授臉色鐵青。

“不是兩家,是三家,肯定還有廣東第一資源的人。”小譚立刻指出。

尤教授看一眼小譚,好像根本沒聽見小譚對客戶的指控,轉而問:“下一步你有什麼考慮?”

“俞威的行為已經嚴重損害了我們ICE的利益,我作為公司的一員有義務向公司反映,公司應該會對他進行處理。”

“那是你們公司內部的事,我擔心的是會不會影響到第一資源的NOMA工程。大大小小的項目我參與過不少,投標價和最終的合同額總會有些差異,但廣東的係統集成標在合同裏大量新增招標書中沒有的東西,這肯定是違規的。我了解邢眾,他是個老實人,也是個很正直的人,眼睛裏揉不得沙子,在商海裏遊了這麼久還能保持學生時代的淳樸和執著,很可貴啊。我相信他應該會據理力爭,要求廣東第一資源宣布係統集成標的結果無效並重新招標。”尤教授又意味深長地說,“如果真像你分析的那樣,廣東第一資源通過集成商額外獲取你們的軟件,就說明軟件標也有重大問題,說明你們投標時提供的產品缺斤短兩,是無法滿足第一資源要求的,所以軟件標也可能會推倒重來。兩個標如果都發生這麼大的變故,廣東的項目恐怕難以按計劃展開,而廣東是集團的龍頭,整個集團的NOMA工程就都要被投上一層陰影嘍。”

小譚一門心思隻惦記抓住俞威的軟肋,正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悅之中,完全沒料到尤教授另有更深層顧慮。小譚琢磨尤教授雖然總把第一資源的利益掛在嘴邊,但他想傳遞給自己的恐怕是軟件標也可能作廢這一信息,小譚覺得尤教授思維之縝密深邃遠非自己能及,便虛心求教:“您看應該怎麼辦?”

“不能讓個別害群之馬的小動作影響NOMA工程的大局!”尤教授鏗鏘有力地說,“你們公司還是可信的,產品也是過得硬的,如果因為俞威個人的問題使你們公司受到牽連,真的很可惜。中標的那家集成商大體上也是合格的,恐怕是被俞威利用了。所以我的想法是要把個人行為與公司區分開,不要推翻現有的格局,要把影響控製到最小。至於邢眾嘛,我雖然不能替他做主,但工作還是可以做的,可以勸他從大局出發,多做富有建設性的事,要給第一資源捧場而不能拆台。邢眾是個一心想幹事的人,隻要讓他參與到項目中來,我想他的態度會是積極的。你看,能不能由你們公司出麵,把幾家都請來坐在一起好好談談?隻要對NOMA工程有利、對第一資源有利,你們達成什麼樣的合作我都會很高興。”

小譚懂了,腦子裏迸出一個詞——訛詐!他忽然悟出為什麼一向高姿態的尤教授會屈尊找他來談這些而邢眾卻躲到了幕後,因為客戶不會垂青造反英雄,即使重新招標邢眾仍然沒有必勝的把握,隻好和尤教授演一出雙簧,捏住ICE、集成商和客戶三方的把柄相要挾,以求擠占一席之地、分一杯羹。對方的用意清楚了,小譚又苦思應對之策,自己與廣東第一資源和那家集成商素無交情,難以代表ICE出麵斡旋,這一角色恐怕非俞威莫屬,皮特雖然對俞威猜忌已久,但兩害相權取其輕,肯定會指望俞威戴罪立功、力求保住廣東第一資源這個特大項目。如此想來小譚便豁然開朗,不僅不該“保”,反而應該“破”,不破不立,隻有盡快破掉ICE在廣東第一資源的單子,讓俞威罪上加罪,才能徹底破掉俞威,才能讓自己立起來。

主意已定,小譚覺得自己也應該做一個“很正直”的人,便對尤教授說:“您的苦心我理解,都是為了顧全第一資源的大局。我了解我老板,嫉惡如仇,從不妥協,公司出了這麼大的事我不可能不向他彙報,他對俞威一定不會姑息,也一定會取消那家集成商的合作夥伴資格,可能還會親自到廣東第一資源登門道歉,並主動退出項目。您剛才的設想真的非常好,但我恐怕很難左右我老板。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係統集成標推倒重來,一定會比以前幹淨得多,我對邢總很有信心,邢總他們一定能勝出。”

尤教授顯然頗為意外,半晌才說:“老外也搞什麼負荊請罪?沒必要嘛。堅持原則是好的,但也要著眼大局,不能這麼僵化嘛。你們還是再考慮一下,一旦鬧起來結果很難預料啊。”

小譚送尤教授出來,等尤教授坐進日產天籟的駕駛座,小譚打開右邊的車門將禮品袋放到座位上,尤教授問:“這是什麼東西?”

小譚躬身說道:“新年快到了,提前祝您新的一年萬事如意!”

尤教授苦笑一聲:“這個年看來過不踏實了。”

維西爾和ICE即將全麵合並!

新年伊始,相關的消息已經在圈子裏傳得沸沸揚揚,沒過三天,兩家公司就在舊金山聯袂向外界正式宣布了整體合並的重大決策。維西爾的弗裏曼和ICE的艾爾文肩並肩地站在新聞發布會的講台上,兩隻緊緊拉在一起的手高高舉向空中,弗裏曼的另一隻手握成拳頭有力地揮動,而艾爾文的另一隻手擺出的是個“V”字。兩人隨後便請在場來賓一起觀看大屏幕,一通令人眼花繚亂的絢爛畫麵閃回完畢,隻見大屏幕上浮現出一個醒目的算式:

1 + 1 = ALL

兩人顯然已經排練多次,交相輝映,相得益彰,一人一句輪流向現場來賓和全世界關注這一盛事的人們宣告,維西爾和ICE的合並是雙贏、是全贏,是為了順應客戶的廣泛呼聲和業界的發展潮流而采取的正確戰略;兩家公司曾向各自客戶做出的承諾都將由新公司不折不扣地履行,新公司不會丟棄任何一家客戶;兩家公司的員工都是業界最優秀的人才,也是新公司最寶貴的財富,新公司不會裁撤任何一名員工;兩家公司的產品都是業界最成熟的解決方案,新公司不會終止任何一款產品。艾爾文興奮地告訴眾人,兩家公司的合並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個好消息。弗裏曼隨即開心地補充說,即使對那些競爭對手而言也是個好消息,因為他們以後將有機會成為業界的第二名,而不必像以前那樣隻能為第三名爭來爭去。弗裏曼的話引得全場笑聲回蕩,連在北京觀看網上視頻直播的洪鈞也報以會心的一笑。

弗裏曼和艾爾文極富感染力的笑容尚未從眾人腦海裏褪去,那個頗具匠心的“1+1=ALL”的創意就被人篡改成了“1+1=0”,這個變種也很巧妙,因為英語中“all”的讀音與字母“O”非常接近,而數字“0”經常被人們簡化讀作字母“O”而不是“zero”。據說最早是由科曼的人加以篡改的,用來攻擊維西爾和ICE合並後將化為烏有,因為兩家公司人事機構的重組將是一場災難,而兩家的產品要想無縫整合更是天方夜譚。

最常把“1+1=0”在心裏和嘴上念叨的還是維西爾和ICE的各級員工,因為受合並衝擊最大的是內部而不是外界。誰都清楚合並後將隻剩一家公司,而一家公司裏不可能存在兩套班底,合二為一必然要舍棄一個,人人都擔心自己落得的下場是那個“0”。隻有一個例外,弗裏曼和艾爾文將雙雙出任新公司的聯合CEO,是惟一的一對“雙贏”,隨之而來的就是從上至下一幕幕慘烈的明爭暗鬥。新公司不會裁員的承諾是莊嚴的,但並沒有說老公司不會裁員,隻不過不能把合並作為裁員的直接原因明說而已。宣布合並的同一天也正式下達了人事凍結的指令,隻出不進,任何崗位均不得招聘新人,所有在新公司沒有位子的人都將由老公司以各種借口加以清除,不能把任何包袱和麻煩留給新公司,這就是所謂的“清理門戶”,而清理門戶必須在3月底新公司投入運作前結束。

洪鈞已經明白科克在去年底孤注一擲的原因,在那時科克已經把ICE的皮特視作死敵,在跑去總部走上層路線的同時也要靠硬碰硬的業績把皮特比下去,證明自己更有資格成為未來新公司亞太區的領導者。洪鈞也樂見其成,如果科克能在新公司立住腳,洪鈞留任中國區的負責人便順理成章,第一資源四個項目都已記入去年的收入額,維西爾亞太區和中國區的業績都創出曆史新高,將ICE遠遠甩在身後。洪鈞對前景毫不擔心,甚至已經在考慮新公司在中國的戰略布局,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考慮得太早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