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威的身體日見康複,行動越來越自如,離出院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他不想出院,醫院於他而言簡直就是世外桃源,這裏每周重複的幾樣飯菜似乎比當初腐敗時的各色山珍海味可口得多,單調而規律的起居就像一個難以抗拒的節拍器,讓他的生活節奏減慢下來,沉浸在難得的簡單和安逸之中。他也驚奇地發現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多與他毫無利益糾葛的人一直存在,雖然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本樓層,手機也經常一兩天不見動靜,但恍然間世界仿佛比以前大了許多。還有一樁令他深感意外的事,他忽然意識到這一個月下來居然一支煙也沒抽而且從未感到難熬,可見無論多麼根深蒂固、不可動搖的東西無意間說改也就改了。
俞威正靠在床頭陪旁邊的老頭懷舊,聽見門外不遠的護士站有個男人問話:“請問你們這裏有沒有一位叫俞威的病人?”
“往前走,十號床。”護士回答。
十號床上的俞威立刻分辨出這是誰的聲音,卻繼續和老頭懇談,故意不看門口。很快有個人走來在門口站定,俞威裝作並未發覺,倒是老頭刹住話頭注視著來人問道:“您找誰啊?”
來人微笑著回答:“我找他。”
俞威這才扭過頭,淡淡地說:“是你啊。”
洪鈞兩手空空,拉過凳子坐下說:“我沒給你帶花來,因為你肯定轉手送人,借花獻佛可是你的拿手好戲。”俞威隻幹笑一聲,洪鈞又說:“咱們多長時間沒見了?兩年多?”
俞威點頭:“嗯,沒多久,人這一輩子就是一眨眼的事,兩年多算什麼。”
洪鈞沒想到俞威的話裏居然有一種禪的味道,也就把原本預備抒發的感慨收起來,打量一眼病房,問:“怎麼沒要個單人間?不講排場了?這可不像是你的風格。”
“單人間很少,我住進來的時候沒有空著的,現在這樣挺好,幾個人一起住熱鬧,單人間太悶。”
“你還會覺得悶?有那麼多年輕漂亮的護士呢。”
“我都這樣了她們才不會對我有興趣。再說骨科和運動醫學病房住的淨是體育明星和運動健將,我和這位老爺子一樣,根本不入她們的眼。”俞威的口氣倒不像是有什麼遺憾。
洪鈞看一眼已經在聽收音機的老頭,問俞威:“這老爺子身體哪兒不好了?”
老頭把耳機拔下來,衝洪鈞朗聲說道:“洗澡,摔一屁蹾兒,就來這兒了。”說完又把耳機插到耳朵裏陶醉其中。
洪鈞笑著小聲對俞威說:“這老爺子的聽力夠敏銳的,還能一心二用。”
“何止是耳聰目明,見識也多了去了,比你我都明白事理。每天和老爺子聊聊天,讓老爺子開導開導,比什麼心理谘詢都管用。”
洪鈞忍不住又看一眼老頭,轉而問俞威:“事故責任最後怎麼定的?”
“一半一半,我和對方都違章了,隻不過他的車大我的車小,他用車頭撞我的側麵,所以我比較倒黴而已。”俞威很平和地說。
洪鈞不知道俞威何時變得如此超脫,笑道:“這麼想得開了?我還以為你肯定把那家夥記下了,出院就會換輛坦克滿大街找他報仇。”
俞威隻淡淡一笑,注意到洪鈞才坐下沒幾分鍾便顯得心神不定、頻繁向門口張望,就說:“你別操心了,Linda不在,她一次都沒來過。”
洪鈞的心思被俞威看穿隻好坦白說:“我還一直擔心在你這兒和她碰上。”
“看來你還是不了解她,男人對她來說就像車,她就像在路邊搭車的,能搭一段是一段,如果車沒油了、爆胎了或者方向不順路,她二話不說就會換一輛,她前一段路搭的是你,這兩年多搭的是我,眼下我這車差不多報廢了,她早下車找下一輛去了。哎,你是不是還惦記她呢?要不你再讓她搭一段吧。”
洪鈞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滋味,談不上惋惜也沒有半點慶幸,覺得俞威和琳達的分手似乎對他們本人都不是一件壞事,反而擔心分手之後這倆人又會去禍害若幹某女和某男,聽俞威把禍水引向他忙說:“算了吧,我這車比不上你的載客量那麼大,不像你多多益善的,我是雙座跑車,車上已經有人了。”
俞威笑嗬嗬地自嘲道:“我如今就是一副輪椅。”
“聽說你已經離開ICE了?看你這樣子應該很快又可以生龍活虎了,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可能先好好休息一段吧,剛躺了一個月,歇上癮了,等我什麼時候歇夠了、閑得慌了再考慮做點自己的事。”
“你以前在哪家公司還不都是在做自己的事。”見俞威居然被揶揄得臉有些紅,洪鈞又笑道:“說真的,咱倆好像是有緣分,以前是背靠背齊心合力,後來是麵對麵你死我活,鬥來鬥去的倒好像誰也離不開誰了。我有一次對我女朋友說,我每天念叨她的次數可能還不如念叨你的次數多,現在想想還真是,如果要列舉出這些年來最讓我牽腸掛肚的幾個人,前三名裏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
“哈哈,公羚羊一年到頭隻有個把月顧得上惦記母羚羊,但他每天朝思暮想、時刻念念不忘的卻是獅子。”俞威開心地大笑,不小心牽動左肩膀尚未痊愈的舊傷,疼得他吸一口涼氣,繼而苦著臉說,“可惜啊,以後我不陪你玩了,隻好辛苦你再去尋找新的對手吧。”
洪鈞竟然有些不舍,不禁想多看幾眼如今躺在床上的這位冤家對頭,俞威包在一身不合體的病號服裏,有意用被子把左腿密不透風地遮蓋住,麵色顯得比當初白淨些,眉目間已經很難感受到往日的霸道,倒是頗有些從容淡定。洪鈞略帶遲疑地說:“既然以後做不成對手了,有件事還是趁現在告訴你吧。你這次從ICE下課,小譚的確是‘功不可沒’,不過你也別隻恨他一個,以他的功力還不至於輕易把你扳倒。我和Peter算是做了個交換,彼此幫忙,各得其所吧。”
“你這是內疚還是得意呢?是想請求我原諒還是想讓我死個明白?”俞威冷冷看一眼洪鈞,“旁邊那間病房的十四號床是個跨欄運動員,據他講跨欄的都不願意踢到欄架,那樣既減緩速度還容易受傷。人這一輩子就像是在跨欄,我碰巧就是橫在你前麵的一個欄架,你是迫不得已才把我踢倒,要是換了我沒準還要踢倒了再踩一腳。其實誰也不是有意和誰為敵,沒辦法,誰都想跑到別人前頭,路太窄難免磕磕碰碰。我倒是從心裏感謝你,你從背後推一把倒成全了我,不然我可能永遠不能自拔。”
洪鈞不禁懷疑這裏究竟是骨科還是心腦外科的病房,怎麼俞威好像不隻是在骨頭上釘了幾顆釘子,倒仿佛連心髒和大腦都換了?他又懷疑這裏究竟是病房還是禪房,怎麼俞威忽然變得字字珠璣、參破紅塵了?洪鈞正揣度俞威是不是企圖麻痹他,俞威問道:“剛才你說Peter和你各得其所,怎麼?他已經把你老板擠掉了?”
洪鈞頓時放了心,眼前的俞威還是他所熟知的那個,回答說:“我老板科克已經在2月底離開維西爾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Peter會做新公司在亞太區的頭兒。”
“中國區的頭兒當然非你莫屬嘍,恭喜你啊,如願以償。”俞威忽然又笑起來,這次特意用右手抱住左肩,盡興地笑過之後他直視著洪鈞的眼睛說,“不過有句話我也趁現在告訴你吧。難道你自己沒意識到?你處心積慮折騰這幾年,不就隻是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一切都回到原地了嗎?新公司大概會起個新名字,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新東西嗎?Peter還是你的老板,那個小譚恐怕還是你的下屬,人還是這些人,事還是這些事,這樣一個個圈子地兜下去,什麼時候能跳出這個圈子?這樣活一輩子我都替你覺得沒勁。”
洪鈞內心也對和皮特、小譚這一班人重又攪在一起覺得別扭,但總寬慰自己這不過是個巧合而已,經俞威一說他不禁悚然心驚,卻又故作坦然地說:“這是螺旋式上升嘛,曆史雖然有時驚人地相似,但不會簡單地重複。”
俞威不打算和洪鈞爭辯,轉而說:“醫院真是個好地方,建議你找機會也進來住一段,以前沒工夫想的可以靜下心來想一想,以前想不清楚的也許就豁然開朗了。”
洪鈞走了,繼續兜他的圈子去了,俞威拄著拐杖踱到窗前向病房樓外麵眺望,從這個位置看不到進出病房樓的人,他正悵惘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再遇到洪鈞,也不知自己將來要兜的圈子和洪鈞的有沒有交彙點,背後傳來老頭的聲音:“您二位一看就知道都是人精兒,可就是活得忒累,何苦來呢?”
洪鈞從北醫三院出來,一看時間還早就給鄧汶打電話,果然,鄧汶在這風雨飄搖時節也沒心思在ICE研發中心泡著,洪鈞便開車從學院路走西二環沒用多久就到了鄧汶的賓館。洪鈞在大堂四下留意沒見到凱蒂,又給鄧汶打電話確認隻有他一個人在,這才上樓按響鄧汶房間的門鈴。
鄧汶把洪鈞讓進房間,還是洪鈞曾來過幾次的那間有張大床的標準間,廖曉萍母女一走鄧汶就從大套房搬了回來。洪鈞很快就發現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大床、長桌、沙發、茶幾和地毯上都雜亂地鋪滿了文件、書籍和衣物,所有的表麵都被占用,洪鈞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鄧汶雙腳把地毯上的衣物向兩旁踢開,蹚出一條路,又把沙發上的文件堆到床上,對洪鈞抱歉地一笑。洪鈞蜻蜓點水似的走過來坐到沙發上,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把東西整理一下。”
洪鈞當然看出鄧汶是在整理東西,又說:“我是問你怎麼想起幹這個,準備撤了?”
鄧汶掩飾道:“不是,在這裏住了快兩年一直沒好好收拾,上次來回換房間也沒顧上弄,這幾天公司沒事,臨時想起來就整理一下。”
洪鈞見鄧汶依舊站著,便笑著說:“你要是還想接著幹,我就不留下給你添亂了,要不然你就坐下。”
鄧汶尷尬地忙把另一張沙發上的東西挪開坐下,又起身說:“我給你倒點水吧。”
“心領了,你省省吧。”洪鈞看著房間裏淩亂不堪的樣子心裏也覺得亂,顧不上鋪墊就問:“新公司對研發中心有安排了嗎?”
鄧汶又歎氣又搖頭:“我們現在是爹死娘嫁人、無處可去,都不知道應該找誰打聽。”
“新公司的高層裏麵沒看到卡彭特,聽說他退休了?”
“他不僅是從ICE退了,還徹底從軟件業、IT業退了,他要搞一個公益性的基金會保護大自然和人類曆史文化遺產,他說信息社會對這些遺產的破壞更甚於以前的工業社會,他的前半生投身於破壞,罪孽深重,所以他要用後半生去拯救、去贖罪。唉,反正他早就是億萬富翁了,下半輩子隨便怎麼折騰都行,隻是把我們這些人全都拋棄了,誰來拯救我們呀?”鄧汶顯然認為自己和研發中心都屬於卡彭特留在ICE的遺產。
洪鈞也不禁感慨:“卡彭特能下這種決心也不容易,說撒手就徹底不管不顧了,看來這次兩家公司的合並對他的震動不小。”
“也沒全撒手,他的股票還在啊,要不然他那三百英尺長的遊艇靠什麼養,更甭提什麼基金會了。而且我覺得合並的事對他的震動不見得有多大,他好像一年多前就有心理準備了,我倒聽說最初就是他和艾爾文的一次爭吵才引發出這麼一場大地震。”
洪鈞來了興趣,追問道:“去年你提過幾次卡彭特的心思好像不在公司,到底怎麼回事?”
“我也隻是聽說,越是多事之秋小道消息越多,都傳得繪聲繪色的。你在ICE呆過,肯定知道ICE在軟件技術上向來保守,采用的體係架構即便不算過時起碼也是滯後,費了很大勁搞出的8.0版產品本以為趕上了互聯網浪潮的末班車,誰知道一問世就落伍了。其實軟件這行很無奈,產品周期太短,先進的東西一定不可靠,好不容易弄可靠了也離淘汰不遠了。卡彭特作為CTO對於ICE在技術上的困境負有很大責任,他對新技術缺乏敏感和眼光,8.0版的不如人意讓他很不甘心,想馬上做9.0 版的開發,但艾爾文可能對卡彭特已經失去了信心和耐心,認為這樣修修補補無法帶來質的飛躍,卡彭特賭氣說如果你艾爾文認為維西爾的技術很好那你就去找維西爾合作吧,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艾爾文私下真去找你們的弗裏曼談了,倆人一拍即合達成初步意向,弄得卡彭特心灰意冷再沒心思搞什麼9.0版,天天去鑽深山老林了。”如今鄧汶已不再掩飾他對卡彭特的怨氣和不滿。
洪鈞憂慮道:“如果兩家公司合並後將延續維西爾的技術體係、以維西爾的產品為主導,就會把ICE的技術團隊主要用於對現有ICE客戶的支持服務上,研發力量恐怕會以維西爾的團隊為主。”
“是啊。不過我們北亞研發中心可以為新公司未來的新產品做中文版、日文版和韓文版,應該還是有用武之地的。”鄧汶心存一線僥幸。
這就像醫生麵對病入膏肓的患者時的兩難境地,實言相告和謊言蒙蔽究竟哪個更殘忍?洪鈞雖然慶幸自己的本行不是大夫,但也苦於眼前的一籌莫展,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長痛不如短痛,搖頭說:“我看夠嗆,新公司的產品整合肯定麻煩不少,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推出全新的產品。你的研發中心規模很大,新公司不太可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寧可在將來需要時再建這個機構否則負擔太重。”
這種沒有前景的前景想必鄧汶早已考慮過多次,所以並沒有太多的傷感,隻是又歎口氣,問道:“你怎麼樣?俞威已經走人了,你已經沒有競爭者,無論ICE還是維西爾在亞太區的老板都挺器重你,不管是誰勝出都會請你留下來,應該沒問題吧?”
“我老板已經離開了,看樣子會是Peter和我留下來。中間出過一些事情,我差一點落得和俞威同樣的下場,要是真發展到那一步,新公司中國區的位子就得從外麵另請高明了。”洪鈞對自己的事一向輕描淡寫。
鄧汶對洪鈞的語焉不詳已經習慣了,也不再打聽,而是殷切地問:“你有沒有可能和新公司的高層說說,爭取把北亞研發中心保留下來?或者並入你們中國區做技術支持?”不等洪鈞表態他又說,“你別以為我是在操心我自己的飯碗,我是想幫研發中心的百十號人找出路,這些年輕人真的很棒,本以為可以大展鴻圖結果沒幹多久卻遇上這種不可抗力,真替他們惋惜。如果這些人才能被吸收進新公司,對公司對他們都是好事,哪怕隻接收幾個最優秀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