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回到原點(2 / 3)

洪鈞常常會在鄧汶麵前覺得自慚形穢,此刻他更有些感動和酸楚,也發現自己再一次麵臨醫生的困境,而鄧汶則從病人變成了百十號病人共同的家屬,令他更加難以回絕,隻好說:“我盡量吧。不過我建議你盡早為自己尋找新的機會,即使為你的下屬著想也應該如此,你有了新的平台就可能給他們多找些機會。”

“我?不著急,家中有糧遇事不慌,隻是廖曉萍想讓我回美國。我實在舍不得研發中心這個攤子,將近兩年的心血就這麼付諸東流……我想好了,我一定要最後一個離開,我要親手把燈關掉,把門鎖好。”

洪鈞強迫自己擠出一絲笑容:“不用搞得這麼悲壯嘛,每一次變故都可能是一次轉機。對了,還記得瓦爾特的那句話嗎?”

“誰活著誰就看得見!”兩人齊聲說罷又一同笑起來,鄧汶笑得更厲害,好像眼淚都笑了出來,側過臉去用手使勁擦著眼角,洪鈞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忽然覺得鄧汶真的很悲壯。

洪鈞走後沒多久,準備上晚班的凱蒂就來了,一進門看見滿地狼藉不禁驚呼:“你怎麼自己動手了?不是說好等我來幫你收拾嗎?”

鄧汶正蹲在沙發旁邊清點他從各地買回來的紀念品,抬頭對凱蒂說:“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

凱蒂笑了:“你才不會打你那個寶貝女兒。”

“是啊,所以隻能收拾東西了。”鄧汶也笑了。

凱蒂輾轉騰挪走到床邊,審視一番眼前的局麵就說:“我替你整理衣服之類的吧,其他的文件啊、資料啊什麼的還是你自己來,我怕給你搞亂了。”她剛動手把幾件冬裝疊好,又問:“你有兩個大旅行箱,這些衣服放到哪一個裏麵?”

鄧汶站起身撓頭說:“哪個也不用放,還是擱到壁櫥裏吧,我隻是把東西歸置一下,又不是真要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凱蒂一愣,在床邊坐下,把疊好的衣服摞在大腿上,側過臉看著鄧汶:“我以為你是為了回美國才要打包的。”

鄧汶把床上的東西撥了撥,也側身坐在床的另一邊,憂鬱地說:“我還是不甘心就此放棄,但又感覺卷鋪蓋回美國是早晚的事。”

“你為什麼要那樣想?你是研發中心的負責人,如果研發中心還在你卻走了那才算是放棄;如果研發中心不再辦下去了,你的使命也就告一段落,是有始有終呀,這怎麼能說是放棄呢?”

凱蒂一邊說一邊用手撫弄最上麵那件暄軟的絨衣,鄧汶看在眼裏仿佛感覺到凱蒂柔軟光滑的手指正在撫觸他的頭發和肌膚,身上湧起一股暖意,心神也安寧很多,緩緩地說:“如果研發中心真的被裁撤,我不想放棄也得放棄。讓我不甘心的是我在中國的事業,剛剛立住腳,腳下的舞台卻沒了,我想留在北京再找找機會,總不能一事無成就灰溜溜地回去。”

凱蒂低著頭輕聲說:“你還是應該早點回去。”

這話讓鄧汶很意外,不禁有些失落:“我還以為你會希望我留下來。”

“我當然想你留下來。”凱蒂脫口而出,又馬上說,“但我不願意看到你這麼辛苦。”

“不辛苦,我找一個新機會應該不太難,越來越多的外企把研發搬到中國來做,也有很多民營企業開始重視自主研發,像我這種背景的人即使算不上香餑餑起碼還是肯定會有人要的。”

“我現在也懂一些你們這一行的事了,機會肯定不少但是好機會往往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不應該為了留下來而勉強自己。”凱蒂看著鄧汶的眼睛說,“而且事業對男人來說再重要也不是生活的全部,你的太太和女兒都需要你在她們身邊,你也需要她們,小孩子長起來很快的,在你女兒最需要你的這幾年你應該好好陪著她,不然對你們都會是很大的遺憾。我知道一個女孩子多麼希望做父親的能夠疼她,也知道當她對父親的期盼全都落空之後會是什麼感覺,你總不會希望你的女兒在對你的怨恨中一天天長大,將來連你給她起的名字都不願對別人提起。”

鄧汶怔住了,他的確從沒聽人叫過凱蒂的中文名字,至今也不知道她姓什麼,鄧汶恍惚記得很久以前曾經問過她而她卻不肯說,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你和你父親關係不好?”

凱蒂甩一下頭發:“我對他沒什麼印象。”

鄧汶忽然發覺自己對凱蒂了解得實在太少,又進一步總結出自己像是站在一間被單向玻璃封閉起來的屋子裏,別人可以輕易把他看得透透的而他卻總是無法看穿別人。鄧汶依稀記得上學時翻過的某本閑書中好像論及孩提時期缺乏父愛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戀父情結,又想到自己和凱蒂之間相差的十六歲,心裏頓時變得和房間的現狀一樣亂。

凱蒂見鄧汶發呆就淺淺地一笑:“回去吧,一家人就應該在一起。”

“那你呢?”

“我?接著好好過我的日子呀。”凱蒂發覺自己的臉紅了,便站起來把懷裏抱著的衣物放到壁櫥裏,再回身對鄧汶笑吟吟地說:“我想好了,我不再打算換工作,就一直幹這行;我也不會換地方,就一直在這家賓館做,這樣不管你將來什麼時候回北京都不用擔心找不到我。”

鄧汶苦笑道:“即使我回去了也可以經常給你寫郵件、打電話,網上還能聊天。”

凱蒂好像沒聽到鄧汶的話,接著說:“對了,08年你肯定要回北京看奧運會的吧,咱們現在就說好,到時候你可一定還要住在這兒,我就又可以照顧你了。”話剛說完凱蒂的眼圈好像已經紅了,她扭身把幾件衣服無謂地在壁櫥裏擺來擺去,像是自言自語地又說:“08年一晃也就到了。”

凱蒂的聲音在壁櫥裏和鄧汶的心底裏同時回蕩。

維西爾和ICE這兩家公司都已作古,合並而成的新公司終於正式登上全球軟件業的舞台。皮特榮任新公司主管亞太區業務的高級副總裁,而洪鈞則擔任新公司的中國區總裁,再一次成為皮特的直接下屬。

洪鈞和皮特這對夢幻組合很快就出現了同床異夢的征兆,兩人在中國區的管理架構上發生分歧,而爭執的焦點就是究竟讓小譚充當什麼角色。皮特一再強調小譚人才難得,建議洪鈞對其予以重用,洪鈞當然對皮特的意圖心知肚明,無非想延用當初鉗製俞威那套來對付自己,追根溯源當初還是自己給小譚出的主意讓他去投靠皮特,洪鈞不禁慨歎真是物換星移,自己竟被小譚來了個請君入甕。

皮特原以為這根本不成其為問題,沒想到打開洪鈞發來的架構圖一看,小譚的頭銜仍舊是業務發展總監,手下隻有三五號人,負責開拓具有長遠前景的大項目,而洪鈞從維西爾帶來的李龍偉則被提名為惟一的銷售總監。皮特當即給洪鈞打電話,洪鈞避而不提小譚,隻是把李龍偉誇得天花亂墜,將去年維西爾一口氣攬下第一資源四家省級公司項目全都歸功於他。業績是皮特的心病,而第一資源更是他的軟肋,他自然不好抹殺李龍偉的業績讓其坐冷板凳,便退而求其次地指出隻設一名銷售總監是否足夠,是否應該讓小譚分擔李龍偉承受的壓力。洪鈞又給皮特講解中國區此次采用的是頗為複雜的矩陣式結構,華北、華東和華南三大區域都有各自的銷售團隊負責本地的中小型項目和轄區範圍內的合作夥伴,而李龍偉所轄的銷售團隊隻負責“國”字號和具有行業影響的大型項目,應該是吃得消的。洪鈞還告訴皮特他已經征求過小譚本人的意見,無奈他不熟悉渠道業務,否則可以出任渠道總監;又無奈他不願意離開北京,否則可以去成都做西南區的總監開辟一片天地。皮特當然也不願意小譚這顆釘子被下放外地,仍惦記讓小譚把握住某塊實質性的業務,就替小譚相中了華北區總監的位子。洪鈞說好啊,他也覺得非小譚莫屬,隻是小譚似乎對此並不積極,要是皮特親自加以動員也許有戲。

皮特毫不耽擱就找小譚懇談去了,兩人如何談的洪鈞無從知曉,但他胸有成竹料定皮特無功而返。洪鈞事先和小譚重逢時顯得感慨萬端,就像劉玄德在長阪坡遇到趙子龍,急不可耐地要對小譚委以重任,北京與華北區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小譚內心激動不已。洪鈞轉而談到任務指標,說以前ICE是不搞大區的,新公司隻能借鑒維西爾的做法,想當年他自己做維西爾北京的頭兒時就承擔了中國區總指標的一半還多,他很通情達理地對小譚說,我也不想一下子把你壓死,怎麼樣,你就替我扛一半的任務吧。小譚當時就喪了膽,他心知自己這兩年一直沒扛過業績指標,當“特派員”雖然自在但以往的武功已經全廢了,他不想死得快便一再謙讓,他越謙讓洪鈞越要倚重,最後逼得他主動請纓去做不以短期成敗論英雄的業務發展總監。

果然,皮特沒再和洪鈞提小譚的事,而是很快全盤批準了洪鈞的方案。

兩家公司原先的辦公室都暫時繼續使用,為了防止兩家的員工自成派係、互不融合,洪鈞特意把兩套人馬打散後混合安置,市場和銷售部門集中使用ICE的辦公室而技術和內勤部門使用維西爾的辦公室。

搬家那天,洪鈞和李龍偉下樓剛要上車去ICE的辦公室,一眼瞥見大廈前麵的階梯形廣場,就拉著李龍偉走過去。四周高中間低的廣場中央是個噴水池,池畔有幾處咖啡座,洪鈞站在廣場最高處的台階上用下巴朝下麵的咖啡座一指,歎息道:“兩年前,我選中這座大廈把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搬過來,一個原因就是看上了這片地方,當時還憧憬著可以經常下來在水池邊坐坐,喝杯咖啡聊聊天或者獨自發發呆。唉,可惜啊,直到今天都要搬走了我還從來沒享受過一回。”

“是啊,一眨眼都快兩年了。要不,咱們現在去坐坐?”李龍偉提議。

“算了,等改日有空吧。”洪鈞隨口回應過後不禁笑了,李龍偉也跟著笑起來,顯然這個“改日”又意味著遙遙無期了。

洪鈞重新踏入自己當年在ICE的那間辦公室時步履有些遲疑,簡輕手輕腳地跟在他身後,說:“我們已經徹底清理過,但布局、家具都還沒做改動,想等您來了按您的意思辦。”

洪鈞掃視一圈,注意到落地玻璃上原先的百葉窗簾不見了,立著三排高高的文件櫃,把玻璃完全遮擋,顯然這裏的前主人俞威對私密性有極高的要求,想到此處洪鈞忽然一陣反胃,從裏到外覺得難受。簡從側麵看到洪鈞雙眉緊鎖,不由得局促地說:“您要是有什麼要求,我們可以馬上把房間重新調整。”

洪鈞回過神來笑道:“不用了,反正隻是過渡性的。”

簡趁機試探:“將來肯定要合在一處辦公,我和維西爾那邊的前台有可能都留在公司嗎?”

就連簡和瑪麗都麵臨合二為一帶來的危機,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洪鈞不敢麵對簡的目光,隻顧打量別處,嘴上說:“到時候看吧。公司大了,除了前台之外秘書或者助理總會需要多一些,我們盡量安排。”

簡滿心歡喜地走了,洪鈞走到大班台後麵,深吸一口氣痛下決心在高背皮椅上坐下去,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句詩:“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立刻心思一動,從大前年的8月那個悶熱的夏日至今,已經正好過去三十二個月,這一大圈繞得真夠遠的,一繞就是三十二個月,洪鈞喃喃自語:“我回來了。”

洪鈞剛在“故園”安頓下來,菲比的電話就到了,甜膩膩地問他:“你現在有空嗎?”

“有何吩咐?”洪鈞笑著反問。

“我就在你樓下大堂呢。”

洪鈞很意外:“你怎麼跑來了?不是說好我去接你吃晚飯嗎?”

“切,你現在那麼忙,百廢待興、日理萬機的,我哪敢不識趣還讓你來接啊。”

“那你也不用跑到這兒來嘛,到餐館等我也可以啊。”

“現在去太早,你要我一直傻等啊。”菲比又笑嘻嘻地說,“哎,來都來了,就讓我上去參觀一下吧。”

洪鈞一怔:“有什麼好參觀的?哪兒的辦公室還不都一樣?當初維西爾搬到新的辦公室你都沒去參觀,ICE這裏已經用了好多年,又老又舊的有什麼看頭。”

菲比撒嬌說:“我的腳都疼死了,你就舍得讓我一直在大堂傻站著等你啊,像個迎賓小姐似的。”

洪鈞剛想指出附近就有好幾家咖啡館、冷飲店之類可以歇歇腳、打發時間,心一軟卻說:“那你上來吧。”

很快,洪鈞就聽到菲比一路歡聲笑語地被簡領進來,菲比看見洪鈞就扭臉對簡說:“謝謝你啦,你忙吧,有什麼事我可以吩咐他替我做。”簡抿著嘴憋著笑走了。

洪鈞示意菲比到沙發上坐,菲比卻背著手在房間裏四下溜達,最後走到大班台後麵坐下來,反而示意洪鈞在沙發上委屈一下。洪鈞不想陪她做遊戲,走過來拉她說:“沒什麼可看的吧?行了,你老實在旁邊呆著,我再回幾封郵件就可以走了。”

菲比站起來說:“你這個房間是沒什麼看頭。哎,你領我在整個公司轉轉吧,也可以認識認識你的雜牌軍。”

洪鈞知道和她磨下去隻會耽誤更多時間,沒辦法隻好同意。他領著菲比在公司各部門走動,菲比落落大方地和以前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逐一打招呼,儼然像是家庭派對中的女主人在高調亮相,洪鈞卻隱隱感到菲比此舉一定有什麼陰謀。

菲比很仔細地不想錯過任何一個人,即使遇到有人不在座位上她也要看一眼在擋板或門旁標示的姓名牌。走到一間不大的隔間門口菲比停住腳步,門開著,但裏麵沒人,從桌麵上擺放的各種花裏胡哨的東西可以看出隔間的主人是女性,隔間裏向外對流的空氣中也氤氳著香水的芬芳,菲比的視線像被膠水粘注一樣定在門旁的姓名牌上,那上麵寫的是:“Linda Su”。洪鈞在菲比走到這個隔間門口時才恍然大悟她今天為什麼要來。

菲比慢慢地回頭向洪鈞望了一眼,這一眼蘊含著豐富的信息和複雜的情感,洪鈞一時根本無法全麵解析和領會,隻暗叫一聲:“糟了。”恰在此時拐角的另一邊傳來一陣高跟鞋的腳步聲,這腳步聲轉過拐角便戛然而止,琳達端著一杯水怔怔地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

菲比和琳達四目相對僵持了一陣,琳達首先敗下陣來,垂下頭從菲比麵前快步逃進自己房間。菲比回過頭對洪鈞說:“這位就不用你介紹了,我們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