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回到原點(3 / 3)

菲比一路上沒和洪鈞說一句話,直到走進三裏屯的雅典娜希臘餐館坐下後仍然像個啞女,接過侍者遞上的菜單看也不看撂在桌上,扭臉去看窗台上擺放的陶罐。洪鈞幾次逗引菲比開口均告未遂,便替她點了一道“木莎卡”(moussaka),是由幾層茄子、牛肉末和奶酪等燒製出來的東西,本想給自己要一份燉羊肩卻沒有,便點了一份烤羊肉。侍者送來一小籃希臘式的麵包(pita),洪鈞向他要幾張大紙,越大越好,侍者詫異,洪鈞一指菲比說:“她得了失語症,我們隻能通過寫大字報交流。”

菲比在桌子下麵踢洪鈞一下,對侍者說:“你別理他。”

洪鈞終於又聽到菲比的聲音便很開心,審視四周說道:“希臘餐館的色調都是藍色和白色,和希臘國旗一樣,這家為什麼加了這麼多黃色呢?”

“投你所好唄。”菲比衝著陶罐說了句。

洪鈞剛想更正說自己最喜歡綠色才忽然明白菲比是在嘲諷他,幹笑兩聲一時接不上話。

菲比總算正眼看一下洪鈞,質問道:“她怎麼還在?”

“誰?在哪兒?”

“你少裝!你為什麼還把她留在公司?維西爾和ICE合並開掉了那麼多人,她為什麼還在?她是什麼人才呀你像寶貝似的留著她?”

洪鈞歎口氣,盡量耐心地解釋道:“你應該相信我,Linda絕不是我特意爭取留下來的,但我也不能隻憑個人意願就把她攆出公司。Linda……”

“你不要一口一個叫得這麼親熱好不好?我對那個名字過敏。”

“沒問題,聽你的。她從去年9月開始念一個在職MBA,學製是二十個月,全部學費都是ICE替她出的,ICE當時和她簽過一份協議,規定她在念完MBA後要為ICE繼續服務至少兩年,在這一期限內她不得以任何理由向ICE提出辭職,否則就要向ICE支付賠償金。公司合並後這份協議就由新公司承襲下來,管理層專門討論過她的事,如果由我們單方麵把她辭退,協議中所有對她的約束都將失效,她不僅可以拿到一筆遣散費而且從此變為自由身,不必向公司支付任何賠償金就可以一邊繼續讀MBA一邊到別的公司上班,我們等於白白花錢供她讀了一個MBA卻得不到任何回報,哪家公司會幹這種傻事?你說,如果由你來做決定,你是願意繼續拴住她為公司賣命還是寧願讓她白撿一個大便宜走人?”

“那還用說?我肯定讓她走人,白花多少錢都行,我可不想讓她把你拐走,那才是讓她白撿個天大的便宜呢。”

洪鈞一本正經地替她分析:“男人在很多方麵不如女人,但有一點男人確實比女人強,就是有強烈的好奇心。為什麼古今中外絕大多數的探索和發明都是男人做出的?因為男人更容易被好奇心所驅使。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對她已經連一丁點的好奇都不再有,沒有任何動力,所以你可以把她從你的嫌疑名單上劃掉。”

“照你這麼說,你現在對我大概也不再有好奇心了吧?是不是也沒有動力了?”

洪鈞煞有介事道:“少了一絲好奇,多了一份責任。”

菲比剛笑一聲就又想起什麼,板著臉說:“不對,沒這麼簡單。你這個家夥是有前科的,專吃窩邊草,她又是窩邊草又是回頭草,誰知道你會不會鴛夢重溫,我還是不放心。”

“放心吧,她不敢,破壞‘鈞婚’是違法的。”

“軍婚?誰和誰軍婚?”菲比莫名其妙。

“你和我啊,你和洪鈞結婚,這不是‘鈞婚’嘛。”

“切,胡說八道。傻小子做夢娶媳婦,誰答應和你結婚啦?”

洪鈞把菲比正伸向麵包的手抓過來,十指相扣,含笑問道:“怎麼?你不想麼?”

菲比一驚,心怦怦地像要跳出來,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幕會不會就是她夢想已久的洪鈞向她求婚,她把全部感官都調動起來準備記錄下這稍縱即逝的寶貴瞬間,以備有生之年無數次地在腦海中重放。

偏偏就在這時洪鈞的手機響了,正在醞釀情緒的洪鈞同菲比一樣感覺大為掃興,一看號碼臉色立刻變得不自然,眼神遊移不定地瞟一眼菲比,站起身走出幾步才把手機放到耳邊。菲比一見洪鈞鬼鬼祟祟的樣子頓覺可疑,剛才已經進入戰備狀態的全部感官絲毫不敢鬆懈,隱約聽到洪鈞說:“……‘五一’怎麼來不及?……再往後拖我就忙得沒時間了……我知道這是兩個人的事……我就想做一回主……你不用擔心她……該說的時候我會……”洪鈞已經走到兩張桌子開外,菲比什麼也聽不到了,隻得無奈地望著他的背影,覺得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洪鈞若無其事地走回來坐下,喝口水舒緩一下神經,等待菲比審問。果然,菲比開始用實際行動證明女人的好奇心更強:“誰呀?還用得著偷偷摸摸的?”

“公司裏的。”

含混不清的回答恰恰說明心虛,菲比疑竇叢生:“你‘五一’要幹嘛?”

“‘五一’?哦,他們本來想讓我到上海、廣州轉轉,卻又說得拖到‘五一’以後。”

菲比本想接著審問,但還有一個更讓她縈懷的問題,隻得把審問先寄存起來,轉而提醒道:“接電話之前你想對我說什麼?”

洪鈞重新開始醞釀情緒,不料首先醞釀出來的卻是某種有形的東西,隻得起身向菲比告假說:“我先去趟洗手間。”

菲比又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之間目光落在洪鈞留在桌上的手機上,她猶豫片刻還是把手機拿過來,點開通話記錄查看已接來電,當她看見最上麵那條來電顯示的名字時渾身的血液仿佛驟然凝固,那名字赫然是五個英文字母:“Linda”!菲比此時雖然氣血瘀積但思路出奇地暢通,她全明白了,電話是琳達打來的,洪鈞急於安排和她“五一”出遊,而洪鈞讓琳達不必擔心的當然是她菲比。菲比感覺心髒不是在跳動而是在顫抖,連帶著手指也顫抖,她不打算讓洪鈞等到所謂“該說的時候”再來親口告訴她,她不願坐以待斃,毫不猶豫地用顫抖的手指按下了通話鍵。

對方的鈴聲是那首老掉牙的《千年等一回》,菲比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你不必變成千年老妖,才等了不到三年就讓你等回去了。終於,電話被接起來,一個女聲問候道:“您好,我是Linda。”

“我當然知道你是誰,你也知道我是誰吧?”菲比冷冷地問。

“您用的是洪先生的手機吧?您是不是劉小姐呀?”對方好像察覺出菲比來者不善,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菲比在前年曾和琳達有過一次短暫的交談,感覺她今日的聲音有些異樣,起初以為是緊張所致,又聽她音色有些暗啞連口音都和以前不同,懷疑琳達會不會把什麼東西捂在手機上蓄意製造這種效果,不由冷笑道:“你瞞不過去的,你們剛才安排的我都聽到了。”

琳達頓住了,想必在判斷菲比是不是詐她,隨後盡量自然地說:“我們沒有安排什麼呀,洪先生隻是向我了解一些信息,我已經提供給他了,具體的他會再和您商量。”

“不必拖到以後再告訴我,你說吧,我很想聽聽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劉小姐很抱歉,洪先生一再囑咐我隻和他單線聯係,說要給您一個突然襲擊。接到您的電話我很意外,但既然洪先生要求過,我也隻能說這麼多,其他的您還是問他吧。我已經對他說過這樣做不可行,一定是需要您也來參與的。”

“無恥!”菲比的臉氣得通紅,咬牙切齒地痛斥道。

“對不起您說什麼?我沒聽清。”琳達顯然聽清了,隻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菲比再也克製不住:“我說你這樣做很無恥,居然還能說出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不是我想參與你們之間的事,而是你生生插進來攪和我們倆的事。我正告你,你沒有任何機會,我不會放棄,我不會讓你來影響我們的生活。”

琳達疑惑地問:“您也找了其他人是嗎?”

“你胡扯什麼?!你以為我像你一樣啊?!”

“對不起劉小姐,雖然我有些不理解您的話,但是我知道有不少新人在這個時期情緒都會產生波動,因為這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麵臨重大的角色轉換,同時很多事情千條萬緒都趕到一起所以壓力的確很大。您一定要保持一顆平常心,放鬆心態,什麼事情都可以協調好的,一定會把那個時刻變成您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菲比快要被氣瘋了,語無倫次地說:“讓你的轉折點見鬼去吧!當初你把老洪甩了,現在又跑回來找他,你沒機會了,我和老洪已經結婚了,你一個人回憶去吧!”

電話裏半天沒有回音,菲比正要掛斷卻聽到琳達小聲說:“我真的不懂您在說什麼……請問您是劉小姐——洪先生的未婚妻嗎?您是要找我嗎?您沒認錯人吧?”

菲比鼻子裏“哼”一聲:“沒錯,我就是要找你,老洪難道還會有第二個Linda?”

“對不起劉小姐,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請您盡管提出來,您當然也可以選擇其他的婚慶公司為您服務,我衷心祝願您和洪先生幸福美滿。”

“婚慶公司?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到底是誰?”菲比忽然覺得手不再顫抖,但是冷汗卻下來了。

“我是Linda,是千年好合婚慶禮儀公司的婚禮策劃顧問……”

菲比懵了,她明白自己弄錯了、搞砸了、糗大了。完了!怎麼向老洪解釋?!一想起老洪她猛一回頭,看見洪鈞就站在她身後那張桌子旁邊,麵無表情地望著她。

洪鈞無聲無息地走回來坐下,伸手從菲比掌中把手機拿過來放在桌上,看著菲比。菲比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再也不敢延續剛才未完成的審問,連大氣都不敢出,等候洪鈞發落。洪鈞苦笑道:“天意啊,看來命中注定我幹不出什麼浪漫的事。事實再一次證明我絕對不可能有什麼事瞞得住你,你太有本事了。這下好,以後可以放心了?”

菲比身子一顫,嘴角抽動像是要笑一下,但分明更像是哭,隨即身子又一顫,嘴角又一抽動,這次嘴角努力向上翹,嘴唇也稍微咧開些,總算貨真價實地笑了,同時有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小薛如今的頂頭上司是小譚,但他仍然不理解洪鈞為什麼點名讓他轉到業務發展部門,他想跟著李龍偉繼續做大項目,或者哪怕在華北區做銷售也行,倒不是因為他覺得做銷售能掙更多錢,隻是因為他和小譚的第一次談話就讓他感覺小譚這人有點“陰”。小譚卻明白洪鈞把小薛塞給他的用意,他本想從外麵招人全新打造一支小小的“譚家軍”,結果洪鈞徹底斷了他的念想,把幾個洪鈞認為能幹而可靠的推薦給了他,其中就包括這位小薛。

小譚和小薛坐在首都機場的候機廳裏等候飛往宜昌的航班,他們瞄準的下一個很有宏偉前景的目標是三峽工程,在他們眼裏高峽出平湖圍起來的不是水庫而是金庫,從裏麵隨便抄上一把就是個不一定絕後但一定空前的大單子。

小譚眼巴巴地望著遠處商務艙休息室進進出出的人,說:“Jim真夠摳門兒的,好多公司的總監一級都可以坐商務艙,咱們公司在別的國家也有允許總監坐商務艙的,Jim倒好,隻許他自己坐。”

小薛心想你坐不坐和我有什麼關係,嘴上說:“反正不到兩個小時就到,商務艙也不比經濟艙舒服多少,要是飛六、七個小時以上商務艙還有些優越性。”

“你不懂,這可不僅是兩種椅子的差別,這是人和人的等級差別,咱們這樣的叫乘客,人家那樣的叫貴賓,差多了。”小譚越說越恥於和小薛為伍。

小薛知趣地不再搭話,小譚雖然恨自己無法混入商務艙休息室與眾貴賓為伍,但也受不了孤芳自賞的孤獨,隻得與乘客打成一片,主動對小薛挑起新的話題:“浙江第一資源那個單子真是你一個人跟下來的?”

“我就是個馬前卒,跑龍套的,算我運氣好,白撿了這麼個大項目。”

小譚並不覺得這是什麼過謙之辭,先點下頭表示認同,接著搖下頭:“我看不止是你運氣好,Jim的運氣也不錯。”

小薛當然不會擅自替洪鈞謙虛,立刻說:“我不覺得洪總靠的是運氣。”

小譚又搖頭:“Jim怎麼不是靠運氣?我當初和他共事過好幾年,這回隔了兩年多又在一起,我就看不出他在哪些方麵有大的提高。憑什麼越升越高?還不是憑運氣?其實越大的官越好做,古今中外都是這樣。”

小薛再一次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策略,用沉默表達一切,他也知道和新老板話不投機不是個好兆頭,但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小譚卻不僅親民而且思維異常活躍,又關心道:“你怎麼沒有英文名字?”

“習慣了,也沒想到什麼合適的。”

小譚發現這倒是個不錯的可以打發時間的智力遊戲,一邊冥思苦想一邊喃喃念叨“誌誠……薛……薛……誌誠”,叫得小薛渾身起雞皮疙瘩。小譚說:“‘誌’,漢語拚音裏麵的‘ZH’在英語裏沒有,發音比較接近的是字母‘J’,所以你可以挑‘J’打頭的名字,那可太多了。‘誌誠’……哎,‘Jason’,怎麼樣?聽起來還算接近吧?”小薛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小譚又說:“‘Jason’……維西爾當初有個老板就叫Jason,Jim就是把他搞掉才升上來的,你再叫Jason是不是有點敏感?”

小薛被帶動得順著小譚的思路想開去,把“J”打頭的男性常用名挨個往下捋,選了個自認為有些含意的名字說:“‘Jimmy’,怎麼樣?”

小譚一愣,旋即縱聲大笑起來,引得附近乘客紛紛側目,小譚好不容易止住笑,拍著小薛的肩膀說:“你啊,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Jimmy’就是‘Jim’的昵稱,你怎麼會選這個名字?是想拍洪鈞馬屁呀還是想步洪鈞後塵呀?你還不如幹脆就叫‘Jim’呢。”說完又笑起來。

小薛沒笑,胸中升騰起一股氣,歪頭看著小譚,脖子一梗:“對啊,有什麼不行的?我的英文名字就叫‘Jim’,J-I-M!”

二〇〇七年三月至六月 完成初版書稿

二〇一八年一月 完成修訂版書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