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兩個詩人(3 / 3)

誰都看得出,兩個朋友的主要思想和精神生活使他們完全不宜於管理一個印刷所。戈安得弟兄成為主教專區的承印商和出版者,又是本州今後獨一無二的報刊——《夏朗德時報》的業主,每年有一萬五到兩萬法郎的營業額;小賽夏的印刷所每月勉強做到三百法郎,除了付監工的薪水、瑪利紅的工資、捐稅、房租,大衛一個月隻到手上一百法郎。換了勤謹巴結的人,準會添一批新鉛字,買幾架鐵機,用便宜的印刷工價向巴黎的出版界兜攬生意;這位老板和他的監工卻一心一意在學問上做功夫,看見還有最後幾家客戶的生意就滿足了。戈安得弟兄終究摸清大衛的性情脾氣,不再毀謗;他們覺得最聰明的辦法是讓那家印刷所苟延殘喘,維持一個不上不下的局麵,免得落在一個精明強幹的同行手中;他們自動把零件生意介紹給大衛的鋪子。可見隻因為競爭的人算盤精明,大衛在生意上還能存活,他自己可並不覺得。戈安得對於他們所謂大衛的“怪脾氣”暗暗欣幸,表麵上對待大衛很公道、很正直,其實他們的行事和驛車公司差不多,為了防止競爭,自己開出新公司來假裝有人搶生意。

賽夏屋子的外表同內部的寒酸簡陋完全一致,老熊從來沒修理過什麼。日曬雨淋,天時不正,過道的門像老樹幹,布滿不規則的裂痕。蟲蛀的屋頂蓋著法國南方通行的凹瓦;門麵造得很壞,磚石並用,雜亂無章,似乎吃不消屋頂的壓力,往下沉了。蟲蛀的窗槅子裝著高大的護窗板,因為天氣熱,外麵加上厚實的橫閂。開裂得那麼厲害的屋子,安古蘭末城裏很難找出第二所;要沒有三合土的黏力,早已支持不住。兩頭亮、中間黑的工場,壁上全是招貼,下半截經過工人們三十年來的摩擦,變了棕色;樓板上吊著繩索,地上堆著紙張,放著幾架舊機器,壓紙的石板,一排排的鉛字架;工場盡頭,兩邊兩個小亭子,老板和監工各據一方:你們想象一下這個景象,就能體會到兩個朋友的生活。

一八二一年五月初,有一天下午兩點光景,四五個工人離開工場去吃飯,大衛和呂西安正站在通後院的玻璃門後。學徒關上臨街那扇裝著小鈴的門,大衛仿佛受不住紙張、墨缸、印刷機和舊木料的氣味,把呂西安拉往後院。兩人坐在葡萄棚下,地位正好望得見工場裏是否有人進來。陽光在葡萄藤中閃爍浮動,籠罩著兩個詩人,有如神像背後的光輪。那時,兩種個性兩副麵貌的對比格外顯著,給大畫家看了準會技癢。長相像大衛那樣的人注定要做劇烈的鬥爭,不管是轟轟烈烈的鬥爭還是無聲無息的鬥爭。寬廣的胸部,結實的肩膀,同各部分都很豐滿的身體完全配合。肥胖的臉上血色很旺,帶些紫色,脖子粗壯,一大堆烏黑的頭發:粗看像波阿羅讚美的那種教區委員①;可是你複看一下他厚嘴唇上的皺紋,下巴上的窩兒,方鼻子的模樣,鼻子兩半邊的騷動的表情,尤其那雙眼睛,不難發覺他有一股專一的愛情在不斷燃燒,還有思想家的智慧,憂鬱而熱烈的性情;他的頭腦能縱覽全局,又能洞察幽微,分析的能力使他對純粹空想的樂趣容易感到厭倦。臉上有天才的閃光,也有火山腳下的灰燼;使他深深感覺到自己在社會上毫無地位,所以臉上看不出一點希望;多少傑出的人都是為身世低微、沒有財產而壓在底下的。雖然印刷和知識密切相關,大衛卻討厭他的行業。這個身體笨重的西蘭納①陶醉在詩歌和科學中間,借此忘掉內地生活的苦悶。在這樣一個人物身邊,呂西安的優美的姿勢真像雕塑家設計的印度酒神。他臉上線條高雅,大有古代藝術品的風味:希臘式的額角和鼻子,女性一般的皮膚白得非常柔和,多情的眼睛藍得發黑,眼白的鮮嫩不亞於兒童。秀麗的眼睛上麵,眉毛仿佛出於中國畫家的手筆,栗色的睫毛很長,腮幫上長著一層絲絨般的汗毛,色調正好同生來卷曲的淡黃頭發調和。白裏泛著金光的太陽穴不知有多麼可愛。短短的下巴頦兒高貴無比,往上翹起的角度十分自然。一口整齊的牙齒襯托出粉紅的嘴唇,笑容像淒涼的天使。一雙血統高貴的漂亮的手,女人看了巴不得親吻,隨便做個動作會叫男人服從。呂西安個子中等,細挑身材。看他的腳,你會疑心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尤其他的腰長得和女性一樣,凡是工於心計而不能算狡猾的男人,多半有這種腰身。這個特征反映性格難得錯誤,在呂西安身上更其準確。他的靈活的頭腦有個偏向,分析社會現狀的時候常常像外交家那樣走入邪路,認為隻要成功,不論多麼卑鄙的手段都是正當的。世界上絕頂聰明的人必有許多不幸,其中之一就是對善善惡惡的事情沒有一樣不懂得。

兩個年輕人因為處的地位特別低,愈加用自命不凡的態度批判社會;懷才不遇的人要報仇泄憤,眼界總是很高的。他們的結局因之比命中注定的來得更快,灰心絕望的情緒也更難堪。呂西安書看得不少,做過許多比較;大衛想得很多,思考很多。印刷商盡管外表健康,粗野,卻秉性憂鬱,近於病態,對自己取著懷疑的態度;不比呂西安敢作敢為,性情輕浮,膽量之大同他軟綿綿的,幾乎是嬌弱的,同時又像女性一般嫵媚的風度,毫不相稱。呂西安極其浮誇、莽撞、勇敢、愛冒險、專會誇大好事、縮小壞事;隻要有利可圖就不怕罪過,能毫不介意地利用邪惡,作為晉身之階。這些野心家的氣質那時受著兩樣東西抑製:先是青春時期的美麗的幻想,其次是那股熱誠,使一般向往功名的人先采用高尚的手段。呂西安還不過同自己的欲望掙紮,不是同人生的艱苦掙紮,隻是和本身的充沛的精力鬥爭,不是和人的卑鄙鬥爭;而對於生性輕浮的人,最危險的就是卑鄙的榜樣。大衛惑於呂西安的才華,一邊佩服他,一邊糾正他犯的法國人的急躁的毛病。正直的大衛生來膽小,同他壯健的體格很不調和,但並不缺少北方人的頑強。他雖然看到所有的困難,卻決意克服,絕不畏縮;他的操守雖然像使徒一般堅定,可是心地慈悲,始終寬容。在兩個交情悠久的青年之間,一個是對朋友存著崇拜的心,那是大衛。呂西安像一個得寵的女子,居於發號施令的地位。大衛也以服從聽命為樂。他覺得自己長得笨重、俗氣,朋友的俊美已經占著優勢了。

印刷商心上想:“牛本該耐性耕種,鳥才能無憂無慮地過活。讓我來做牛,讓呂西安做鷹吧。”

兩個朋友把前途遠大的命運連在一起,大約有三年光景。他們閱讀戰後出版的文學和科學的名著,席勒、歌德、拜倫、華爾特·司各特、約翰-保爾、貝爾才裏於斯、大維、居維埃①、拉馬丁等等的作品。他們用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寫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嚐試,或者開了頭放下來,又抱著滿腔熱忱再寫。他們不斷地工作,青春時期的無窮的精力從來不鬆懈。兩人同樣窮,也同樣熱愛藝術、熱愛科學,忘了眼前的苦難,專為未來的榮名打基礎。

那天印刷商從口袋裏掏出一冊十八開本的小書,說道:“呂西安,你知道巴黎寄來什麼書?讓我念給你聽。”

大衛能夠像詩人一樣地朗誦,他念了安特萊·特·希尼埃的兩首牧歌:《奈埃爾》和《年輕的病人》,還有那首純粹古風的關於自殺的挽歌,以及諷刺詩中的最後兩首。

呂西安不住地歎道:“想不到安特萊·特·希尼埃是這樣一個人物!”等到大衛感動得不能再念,呂西安把詩集接過去的時候,又說了第三遍:“真是望塵莫及!”他看到序文的簽名,說道:“原來發現這詩人的也是個詩人!①”

大衛道:“寫了這部集子,希尼埃還自以為沒有寫出一點值得發表的東西。”

呂西安念了那首悲壯的《盲人》和幾首挽歌;讀到“要是他們不算幸福,世界上哪兒還有幸福?”不由得捧著書親吻。兩個朋友哭了,因為他們都有一股如醉若狂的愛情。葡萄藤的枝條忽然顯得五色繽紛;破舊,開裂,凹凸不平,到處是難看的隙縫的牆壁,好像被仙女布滿了廊柱的溝槽,方形的圖案,浮雕,無數的建築物上的裝飾。神奇的幻想在陰暗的小院子裏灑下許多鮮花和寶石。安特萊·特·希尼埃筆下的加米葉,一變而為大衛心愛的夏娃,也變為呂西安正在追求的一位貴族太太。詩歌抖開它星光閃閃的長袍,富麗堂皇的衣襟蓋住了工場、猴子和大熊的醜態。兩個朋友到五點還不知饑渴,隻覺得生命像一個金色的夢,世界上的珍寶都在他們腳下。他們像生活波動的人一樣,受著希望指點,瞥見一角青天,聽到一個迷人的聲音叫著:“向前吧,往上飛吧,你們可以在那金色的,銀色的,蔚藍的太空中躲避苦難。”那時,大衛從巴黎招來的學徒,賽裏才,推開工場通後院的小玻璃門,讓進一位生客。客人依著學徒的指點向他們倆一邊行禮一邊走過來。

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個厚厚的本子,對大衛說:“我有部論文打算出版,請你估一估價錢。”

大衛不看本子,就回答說:“我們不印大部頭的手稿,先生還是去找戈安得弟兄吧。”

呂西安接過手稿,說道:“我們有一副挺漂亮的字體,可能用得上。最好把作品留下,讓我們估價,請你明天再來。”

“閣下莫非就是呂西安·夏同先生?……”

“是的,先生。”監工回答。

那位作家說:“先生,我能遇到一個前途無量的青年詩人,高興極了。我是特·巴日東太太介紹來的。”

呂西安聽到那名字,臉紅了,含含糊糊說了幾句感謝特·巴日東太太關切的話。大衛注意到朋友的發窘和臉紅,讓他去招呼客人。客人是個鄉下紳士,寫好一部討論養蠶的書,為了虛榮想印出來給農學會的同道拜讀。

鄉紳走了,大衛問:“喂,呂西安,難道你竟愛上了特·巴日東太太嗎?”

“愛得像發瘋一樣!”

“可是你們受著成見的阻隔,比她在北京,你在格陵蘭還要離得遠。”

“情人的意誌什麼都能克服。”呂西安低下眼皮說。

“那你會忘記我們的。”夏娃的膽怯的情人說。

呂西安嚷道:“相反,也許我為了你,把我的愛人犧牲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我雖然那麼愛她,雖然為著種種利益想在她家裏左右一切,可是我告訴她,我有個朋友才具比我高,將來準是了不起的人物,名叫大衛·賽夏;她要不招待我這個朋友,我的兄長,我從此不見她了。等會兒我回家去等她答複。盡管她今晚請了全體貴族來聽我朗誦詩歌,倘使拒絕我的要求,我永遠不再踏進特·巴日東太太家的大門。”

大衛抹了抹眼睛,和呂西安熱烈握手。鍾上正好敲六點。

呂西安忽然說:“我再不回去,夏娃要急了,再見吧。”

說完他溜了,讓大衛獨自在那兒激動;一個人隻有在那個年紀上才能充分體會這種情緒,尤其在當時的處境之下,兩個青年詩人的翅膀還沒有被內地生活斬斷。

大衛望著呂西安穿過工場走出去,歎道:“心腸多好!”

呂西安回烏莫,走的是菩裏歐的美麗的林蔭道,麥市街,出聖·比哀門。他挑這條最遠的路線,可知特·巴日東太太家就在這段路上。呂西安覺得從那位太太的窗下經過,即使她不知道,心裏也非常快樂,兩個月來他回烏莫不走巴萊門了。

到了菩裏歐的樹蔭底下,他凝神望望安古蘭末和烏莫之間的距離。當地的風俗習慣築起一道精神上的界牆,比呂西安走下去的石梯更不容易跳過。在府城和城關之間,雄心勃勃的青年靠著聲名做吊橋,不久才闖進巴日東的府第;此刻他心中焦急,不知道情人如何答複,正如得寵的人做了得寸進尺的試探,唯恐失去主子的歡心。凡是分作上城和下城的地方都有些特殊的風俗,不知道那風俗的人一定覺得上麵的一段話意思不大清楚。並且講到這兒也該介紹一下安古蘭末,幫助讀者了解這個故事中最重要的一個角色,特·巴日東太太。

①英國政治家兼科學家斯丹諾普(1753—1816)設計的印刷機,開近代印刷技術的先河。

②安古蘭末是法國西南部夏朗德州的首府,以造紙出名。

③荷蘭的埃爾塞弗(十六至十七世紀),法國的柏朗坦(十六世紀)和第多(十八至十九世紀),意大利的阿爾特(十七世紀),都是歐洲書業史上的重要人物,世代印行精美圖籍,成為有名的珍本。

①一七九三年八月法國國民議會下令,在國外戰爭未勝利前,年在十八歲至二十五歲之間的未婚男子,一律須服兵役。

②大革命後法國國民議會成員的名銜。

③大革命時期廢止先生、太太的稱呼,改用公民、女公民相稱。

④指一八○一年七月拿破侖與教皇庇護七世簽訂宗教協議。

①指法國十六世紀的作家拉伯雷。

②防止酗酒的團體,各國都有。

③賽夏一詞在法文中與幹燥一詞相近;法國人又通常以葡萄酒解渴,故以口渴隱喻好酒。

④法國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夏朵勃裏昂,在中篇小說《阿搭拉》中描寫美洲的熊多吃了葡萄,在樹上醉得搖搖晃晃。

⑤法國印刷業稱呼某種字體的術語。三號大法規等於八十八磅(Points)的字。

①這裏的蔥就是我們所謂的洋蔥。

①字體的一種。

①法國食用糖多半做成結晶的大塊,用厚紙包裝。

①法國印刷工人的習慣,常常在工場內用廢紙做帽子。

①指大革命時期參加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至六日大殺貴族政治犯的人。

①法國中學以一年級為最高班,八年級為最低班。

①十七世紀法國主教兼作家波阿羅,為當時的名人所做的誄辭有名於世。教區委員指誄辭中哀悼的人物。

①神話中泉水與河流之神。相傳他的形象是個體態粗野、經常喝醉的老人。

①約翰-保爾·李克忒(1763—1825),德國哲學家,小說家,為德國浪漫主義運動的領袖之一。貝爾才裏於斯(1779—1848)為瑞典化學家。大維(1778—1829),英國化學家,為鉀、鈉、氯、碘之發現人。居維埃(1769—1832),法國動物學家,古生物學家,首創比較解剖學。

①安特萊·特·希尼埃(1762—1794)的作品最早由亨利·特·拉都希(1785—1851)作序刊行。拉都希雖然寫過詩和小說,主要是政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