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西班牙人的側影(1 / 2)

車子到一個站上停下,呂西安叫道:“你這番話可不像格拉那達大主教①的講道。”

“我的孩子,——我這樣稱呼你因為我要收你做養子,將來繼承我的財產,——不管你把這篇簡單扼要的訓導叫作什麼,反正是一部爭名奪利的法典。上帝的選民為數不多。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不是進修道院,便是接受這部法典;而你在修道院中往往仍舊看到一個小型的社會!”

呂西安想探探這個可怕的教士的心,便說:“恐怕還是少懂一些世故的好。”

教區委員回答說:“怎麼!你先是不懂賭博的規則就去賭;等你有了本領,再有一個可靠的幫手陪你上場,你倒反退縮了……連翻本的念頭都沒有!怎麼!人家把你趕出了巴黎,你不想爬到他們背上去嗎?”

呂西安直打寒噤,仿佛聽到一件銅樂器,一麵中國的鑼,發出那種刺激神經的怪聲。

“別看我是個卑微的教士,”那人說著,被西班牙的日光曬得烏油油的臉上凶相畢露,“一朝受了羞辱、傷害、折磨、欺騙、出賣,像你在巴黎吃的那些壞蛋的虧,我馬上變作沙漠中的阿拉伯人!……我要拚著我的肉體、我的靈魂,去報仇泄恨!……我不怕在吊台上、在絞架上結束生命,給人用柱子撞開肚子也好,受土耳其式的毒刑也好,躺在你們的鍘刀底下也好;不過我先要踩死了敵人,才肯送掉我的腦袋。”

呂西安一聲不出,沒有心思再逗神父表演了。

教區委員最後還說:“有的人是亞伯的後代,有的人是該隱①的後代,我是混血種:對敵人是該隱,對朋友是亞伯;誰要惹起該隱的性子,算他活該!……可是放心,你是法國人,我是西班牙人,再加上是教區委員!……”

呂西安望著這個上帝派給他的保護人,暗暗想道:“真是阿拉伯人的性格!”

卡洛·埃雷拉神父身上沒有一點耶穌會會員的氣息,連修道士氣息都沒有。他個子矮胖,大手,闊胸脯,像大力士一般壯健,眼中凶光閃閃而特意裝作溫和;暗棕色的皮膚絕對看不出內心的思想;給人的印象不是可親,而是可厭。漂亮的長頭發像泰勒朗親王那樣撲著粉,使這個古怪的外交家外貌像主教,白邊藍緞帶上掛的金十字也說明他是高級教士。黑絲襪裹著一雙運動員式的腿。衣服潔淨無比,普通的教士不大會這樣修飾,尤其在西班牙。車身上漆著西班牙的國徽,一頂三角帽放在車廂的倒座上。這教士雖然有許多地方引起你反感,又粗暴又軟和的態度把他的相貌給人的印象衝淡不少;他在呂西安麵前還裝模作樣,竭力討好,怪親熱呢。呂西安心事重重,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他覺得生死問題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已經到了呂番克以後的第二個驛站。西班牙教士的最後一段話挑動了他好幾根心弦,都是要不得,最會同惡念起共鳴的心弦;老實說,這不但是呂西安的恥辱,對於那個用犀利的目光研究詩人美麗的長相的教士,也是恥辱。呂西安重新看到了巴黎,當初因手段笨拙而放下的韁繩又拿在手裏了,他想報複了!促成他自殺的最有力的原因,巴黎生活和內地生活的比較,他完全忘了;他可以回到原來的天地中去,還多了一個深謀遠慮,像克倫威爾那樣惡毒的軍師做保鏢。

他心想:“我以前是單槍匹馬,今後是兩個人了。”

呂西安愈暴露他從前的過失,教士對他愈關切。呂西安愈不幸,教士愈慈悲,而且對樣樣事情看得稀鬆平常。雖然如此,呂西安仍猜不透這個替王室牽線的家夥對他存的什麼心。他先用最淺薄的理由解釋,認為那是西班牙人的慷慨豪俠!大家都說西班牙人慷慨豪俠,意大利人嫉妒猜忌,動不動下毒藥,法國人輕佻,德國人直爽,猶太人下賤,英國人高尚。其實這些話要反過來說才合乎事實。猶太人壟斷黃金,寫出《魔王勞貝》的音樂,能演《番特爾》,能唱《威廉-泰爾》,向畫家定畫,造巍峨的府第,寫出《旅途小景》①和許多美麗的詩歌;他們的勢力愈來愈大,他們的宗教控製著世界,連教皇也向他們借款!至於德國人,他們專會無事生非,甚至為一些極小的小事也得問外國人:你可有合同?說到法國,取笑本國人愚蠢的戲文五十年來一直有人叫好,式樣莫名其妙的帽子始終有人戴在頭上,政府盡管改組,隻是換湯不換藥!……英國人當著全世界的麵做出背信棄義的勾當,和他們的貪婪一樣可惡。西班牙有過東西印度的黃金,現在兩手空空。要說下毒謀害的事,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比意大利更少,也沒有一個地方的人情風俗比意大利更隨和更文雅了。西班牙人的名聲多半是沾的摩爾人的光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