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坐在轎中沉香木榻上等著他的鄭貴妃見他進來坐下,急忙起身施了一禮,然後捧了一杯清茶遞給他。
隻是朱翊鈞在埋著頭想自己的心事,竟似未曾見到她遞茶過來一般,並不伸手來接。
“陛下……”鄭貴妃輕輕柔柔地喚了一聲。
朱翊鈞像被驚醒過來似的,目光一抬,看了一眼鄭貴妃遞來的那杯清茶,幽幽說道:“朕不渴,朕隻是有些乏了。唉……李如鬆、宋應昌和那些東征大軍們一走,朕這顆心仿佛也一下隨著他們去了……朕這心裏不知怎的,有些空落落的……”
“陛下您這是在牽掛大明朝的平倭大業哪……”鄭貴妃收好了茶杯,對朱翊鈞輕輕說道,“這樣吧!您就閉眼先在轎上養一養神吧!……”
朱翊鈞也不回答,微一點頭,就斜躺在沉香木榻上閉了雙目,似睡非睡地養起神來。
在恍恍惚惚的夢境之中,朱翊鈞仿佛看到,無邊的大海上,沸騰了一般的波濤中,猝然湧起了一條鮮紅的大蟒,渾身都滴著血珠,張開血盆大口,直朝自己狂撲過來!正在驚慌失措之際,朱翊鈞眼前倏地一亮,一條遍身金鱗金甲的巨龍從天而降,用那燦亮奪目的利爪一下攫住了赤蟒的七寸,把它提到了半空,同時“轟”地張口噴出萬丈烈焰來……
“啊……”朱翊鈞一下睜開了眼——原來自己剛才是在做夢啊!他正暗暗回味之際,驀然覺得身體似乎在半空中一蕩,隨即又定了下來。朝軒窗外一看,他才發覺自己所乘的大轎已穩穩地停住了。鄭貴妃笑意盎然地在一旁看著他,說道:“陛下,廣濟寺已經到了!”
“唔……”朱翊鈞一個翻身坐了起來。他定了定心神,暗暗想道:剛才自己夢境中那“龍蛇相鬥”之景不正與《推背圖》上的圖卦相仿嗎?從夢境來看,還是飛天金龍占了上風嘛!龍就是龍,哪裏會被蛇打倒呢?……朱翊鈞頓時覺得自己現在心情好多了,便將手伸向了鄭貴妃,說道:“愛妃,你陪朕一道進廣濟寺禮佛祈禱吧!”
“好的。”鄭貴妃輕輕將他扶了起來,陪在他身後,一道走下了大轎。立時隻聽得鐃鈸迭響、鼓樂齊鳴,但見先來多時的張誠領著一幫內侍,和廣濟寺大小僧眾一起在山門前黑壓壓跪了一片接駕。
朱翊鈞一瞬間恢複了自己的帝王之尊,也不多言,徑自在廣濟寺方丈大師的引領下,緩步直往寺內的大雄寶殿而去。
進了殿門,朱翊鈞仰麵便見到中間的佛祖巨像塑成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通體上下金光閃爍,低眸悲憫寶相巍峨!尤其令朱翊鈞幾乎驚呼失聲的是——這佛像左臂之上竟然環繞著一條飛舞而下的金龍,須爪高揚,活靈活現!他頓時被這一奇妙的緣分深深震撼了,全身上下不禁微微顫抖了起來!
鄭貴妃在他身後靜靜地接過了方丈大師奉來的六支上等香,分了三支,上前恭恭敬敬呈給了朱翊鈞。
朱翊鈞屏住心神,將三支赤香拈在手裏,卻不言聲,隻是將目光微微向外一掃。
鄭貴妃會意,對方丈大師和其他內侍說道:“你們都退下去吧!陛下想一個人靜靜地進香禮佛。”
方丈大師和內侍們齊齊應了一聲,便連忙退到殿外。
見到他們走遠,朱翊鈞定住了心神,雙手舉起三支赤香,昂然望向那從香案上俯視著芸芸眾生的佛像,喃喃說道:“佛祖,佛祖——朕這一生拜天拜地拜父母拜張師傅,再沒對其他任何人下跪過。你是得道世尊,掌管人心教化,是該協助朕濟世安民的。今日我大明出兵東征倭虜,為的是扶危拯溺、護國保民。你若真有普度眾生的能耐,朕願屈天子之尊,拜你三拜——祈求你大顯神通,佑我大明天兵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說罷,他便舉香過頂,跪在紅布蒲團之上,拜了三拜。然後,他站起身來,將三支赤香畢恭畢敬地插進了佛像香案前的大銅爐中。
他回頭一看,卻見鄭貴妃正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地看著自己,眸中已溢滿了瑩瑩淚光。
“愛妃……”朱翊鈞不禁一怔。
鄭貴妃急忙拿袖角拭去眼角的淚水,微微哽咽著說道:“人們都說隻有這大雄寶殿的佛祖才是心係蒼生、慈悲為懷的。依臣妾看來,陛下仁德無雙,就是這世間活生生的佛祖!聽了您剛才那番話,哪怕佛祖離這塵世再遙遠,也會為您護國安民的這一片誠心所感動,一定會給我大明降下無窮福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