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哪裏……呂愛卿你這番話就是謬讚了。這一年多來,朕也有些累了……朕這一年多來所曆之事,足有常人二三十年所曆之事那樣的艱險複雜、坎坷曲折……不瞞呂愛卿,朕雖是才過而立之年,卻覺得自己一下仿佛老了二三十歲,”朱翊鈞慢慢地抬起頭來,望向天際那一縷浮雲飄飄掠過,口吻變得悠長而又深遠,“朕也是想在有生之年為天下子民拚盡全力掙得一個太平盛世罷了。”
“倭國上下既已稱藩謝罪、投書乞降,朕以華夷共主、四海至尊,自當以頑童稚子視之,不複窮究其責,但令其撤軍歸島,永不再侵朝鮮、永為天朝東藩屬國,”陳矩略顯尖細的聲音在東征大軍帥帳中回蕩著,他正抑揚頓挫地宣著聖旨,“李如鬆、宋應昌可撤去漢城重圍一角,放其一條生路,任其歸島而去。不得有誤。欽此。”
不料,他念罷之後,帥帳之中卻是一片沉寂,連空氣似乎都凝結了。李如鬆、宋應昌和東征諸將跪在地下,麵現悲憤之色,個個隻是咬著唇,沉默不語。
“李如鬆、宋應昌接旨。”陳矩又揚聲宣道。
李如鬆和宋應昌如兩尊銅像一般跪在地下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
“這個旨不能接!”祖承訓再也按捺不住,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大聲嚷嚷起來,“咱們在朝鮮風餐露宿、拚死拚活,好不容易快要打下漢城、全殲倭賊了,豈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幫畜生就此脫身逃去?就是咱們在場的諸位將士想要答應,隻怕也還得問一問長眠在朝鮮土地上的史儒、戴朝棄、李有聲、朱均旺等弟兄們肯不肯答應哪!”
“放肆!”陳矩臉色一凜,冷冷叱道,“祖承訓!你一介武夫怎會懂得聖上的良苦用心?所謂‘恩威當使有餘,不可窮也’。你明白了麼?”
祖承訓仍是毫不示怯,梗著脖子,嘀咕著:“祖某不懂得什麼有餘,隻知道對付這狗日的倭賊,就得除惡務盡。”
陳矩知他脾性固執,也不與他爭辯,走近李如鬆、宋應昌身旁,俯身伸手,將他倆雙雙拉了起來,輕輕道:“請李大帥、宋大人借一步說話,可否?”
宋應昌拿眼瞥了一下李如鬆。李如鬆站著並不動身,淡淡說道:“請陳公公就在此處講話。”
陳矩臉上紅了一紅,便肅然回道:“呂坤大人寫給您二位的密函想必收到了吧?”
“收到了。”李如鬆和宋應昌齊齊應道。
“既是如此,你們自然也懂他這封密函的意思,”陳矩將那卷黃綾聖旨一舉,遞到了二人眼前,“那為何還不接旨?”
“李某不再請求多派一兵一卒,隻希望他能再給我東征軍兩個月的時間,”李如鬆緩緩地說道,“否則,我李某就此罷兵議和,實是心有不甘哪!一切還求陳公公轉告聖上,成全了咱們東征大軍‘不破倭虜誓不還’的壯誌吧!”
“李如鬆,倭虜已破,窮寇勿追,”陳矩正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再者,顧總督他們在鐵嶺衛也被十萬蒙古胡虜、海西女真困在了城裏!聖上若是再給你兩個月時間,隻怕這漢城得手之日便是遼東失陷之時!你讓聖上如何取舍?”
“唉!”李如鬆和宋應昌歎了一聲,眸中清淚奪眶而出。
陳矩也不多言,將那卷黃絹聖旨輕輕放在了帳中書案之上,又從懷中取出一卷黃綾詔書,麵向跪伏在營帳中另一側的朝鮮國王李昖及柳成龍、李溢等群臣念道:“朝鮮李昖等接旨!”
“臣等接旨。”李昖、柳成龍、李溢等急忙叩頭應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爾國雖介海中,傳祚最久,一切皆因傾慕中華所成。近者倭奴一入,而王城不守,原野暴骨,廟社為墟。追思喪敗之因,豈盡適然之故!或言王偷玩細娛,信惑弱小,不恤民命,不修軍實,啟侮誨盜,已非一朝,而臣下未有言者。前車既覆,後車可不戒哉?惠檄福於爾祖,及我師戰勝之威,俾王之君臣父子相保,豈不甚幸?第不知爾新從播越之餘,歸見黍離之故宮、燒殘之丘隴,與素服郊迎之士眾,噬臍疾首,何以為心?改弦易轍,何以為計?”陳矩字正腔圓,慢慢讀來,“朕之視王,雖稱外藩,然朝聘禮文之外,原無煩爾一兵一役。今日之事,止以大義發憤,哀存式微,固非爾之責德於朕也。大兵將撤,王今自還都而治之,尺寸之土,朕無與焉。其可更以越國救援為常事,使爾國恃之而不設備,則處堂厝火,行複自及。猝有他變,朕不能為王謀矣。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