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聽林叔夜繼續說:“我雖然是陳家的血脈,但這些年我是靠舅舅活著的,所以我的命底子是舅舅,不是陳家。剛才我在那巨石前麵已經想明白了:先拿到一把好牌然後上賭桌,那就不是我的命;先上賭桌,靠忍著挨著熬著,慢慢拿到好牌,那才是我可能擁有的。”
燈芯已經挑得發亮,林叔夜將六本賬簿放在了桌子上:“先看賬簿吧,舅舅你教過我,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這個繡坊,就是我在手的一鳥了。”
林添財輕輕歎了一口,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外甥給說服了,不過他很高興,因為他沒想到,不知不覺中,“阿夜長大了啊!”
於是他坐到了林叔夜身邊,幫著他看賬簿。然而隻看了兩眼,原本因為欣慰而產生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變壞了,翻著賬簿,越看越是心涼。
一座繡莊或者繡坊,招進來剛入門的叫學徒,學徒學個幾年功夫熟手了,轉作繡工,繡工再幹幾年,如果能練成一技之長,便成了刺繡師傅,做了刺繡師傅後若能繼續精益求精,兼通各種刺繡門道,便成為大師傅,一座繡坊一般至少要有一兩位大師傅坐鎮,不然撐不起來。
但眼下這黃埔繡坊卻連一個大師傅都沒有,隻有黎嫂、吳嫂、劉嬸等三個師傅,下麵有二十幾個繡工,七八個學徒,黎嫂雖是個資深的刺繡師傅,針線功夫紮實,卻一直未得名師指點無法進階,就算這樣也已經是黃埔繡坊最有功夫的人了,繡坊的繡品最關鍵的步驟都要她去刺,每天為此都忙得不可開交,所以管理工房的事情便交給了吳嫂,倉庫則交給了劉嬸。
林添財隻看了六本賬簿中的一本,就幾乎想扔了:“阿夜,這黃埔繡坊說什麼都不能要了,你舅舅在省城的那個鋪麵,雖然我隻占三成的股,去年的收入也比這繡坊多。如果再扣除工錢、物料……”
他屈指算了一下:“伊阿母!這就是個賠錢貨!我說陳家的人惡心了我們十幾年,怎麼會忽然變好心了!原來坑埋在了這裏!”
就在昨天,一向看林叔夜不順眼的陳老夫人忽然將林叔夜叫了去,露出要讓他接掌一家繡坊曆練的口風,林叔夜又是驚喜又是詫異,當即誇口立誌,說他接掌繡坊之後一定會用心經營,三年之內就要有起色,十年之內要參加廣潮鬥繡,當時這話說出來,現場一片嘲笑聲。
陳老夫人臉色有些怪異,卻還是將地契和文書都拿了出來,並許諾說,如果林叔夜真能振興繡坊,她就許他認祖歸宗,若他真能帶領繡坊參加廣潮鬥繡,甚至還可作主代兒子納林叔夜的母親為妾室,算是給他母子一個正式的名分。
當時旁觀的人先是驚疑,隨即都發出不加掩飾的冷笑,林添財也跟了外甥去的,此刻記起那場景,那些冷笑聲又好像蚊子一樣在耳邊再次響起。
他惱怒地一巴掌拍死一隻蚊子,叫了起來:“那時候,誰曉得這黃埔繡坊是這樣一個破爛!怪不得陳家那些人要笑我們,就這麼個破爛,別說十年,就是一百年也別想參加廣潮鬥繡!”
林叔夜年紀雖小,心誌卻堅,竟然沒有被林添財挑動情緒,他繼續翻看著賬簿,直到看完手頭的那本,才冷不丁來了一句:“賬記得挺好的。”
“啊”
“我說,賬記得挺好的。字寫的有些醜,卻是盡量工整,賬目記得又明確,可以說是錙銖分明。”
林添財點了點頭:“那是,劉嬸那人,倒也是個管倉儲的人才。可那又怎麼”
林叔夜說:“這座繡坊有這樣的人才,可見也不是一無是處。”
林添財忍不住苦笑:“阿夜你可真能苦中作樂,一座繡坊,若是藏著個好的刺繡師傅,那還有點用處,有個管倉庫的人才有個屁用啊。”
“嗯,舅舅說的是,沒有頂級的刺繡師傅,便沒法參加廣潮鬥繡。”
“什麼!你還惦記著廣潮鬥繡”
“舅舅你忘了老太太答應過我的,隻要我能帶著繡坊參加廣潮鬥繡,她老人家就會為我破例,讓我回陳家認祖歸宗……”
林添財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差點將那搖搖欲散的桌子給拍爛了:“認祖歸宗!認祖歸宗!我看你是魔怔了!曆屆廣潮鬥繡,能入圍的隻有十二個名額,廣東十大繡莊就占了十個!剩下兩個名額,憑著這破爛繡坊你也想搶得到簡直是做夢!”
“十大名莊,那也都是人幹出來的……”
“這話是人話嗎”林添財在外甥麵前不需要遮掩情緒,話趕話的越說越大聲:“那十大名莊你當人家是虛的嗎!每個名莊裏頭都有不知多少個師傅、多少位大師傅,繡工學徒可以招,但那些師傅、大師傅,卻都是這些繡莊一代又一代攢出來的家底,到最後攢出一個刺繡宗師來,這才是這十大名莊的立足之本。這個破爛黃埔繡坊現在有什麼一個大師傅還夠不上的黎嫂,再加上一個管倉庫管的好的劉嬸你準備憑這去跟有刺繡宗師坐鎮的名莊杠你這不是立誌,你這是做夢!”
林叔夜被舅舅數落著,沒有回口,等他數落完,才低聲說:“我知道難,可再難也得想辦法。如果我能認祖歸宗,那我娘她也能有個著落,活著能抬起頭,死了有個神主牌,對嗎舅舅。”
林添財聽了這話,一口氣忽然就都泄掉了,他一輩子都在算計,隻在這件事情上是他的命門,一想到自己那苦命的妹妹……
“行了行了!不吃虧也吃虧了二十年了,我就再陪你瘋一把吧。”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跟你說,要記得適可而止,如果賠錢賠得太多,我可兜不住。”
林叔夜繼續翻開賬簿,將剩下的賬簿一本本地翻看,見外甥這樣子,林添財長長出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按捺著坐在一邊幫他看賬簿。
他們倆看得仔細,看了有半個時辰,才算將賬簿看完,後麵的賬目並沒有任何轉機。
林叔夜說:“我們再看看繡品。”
他雖然剛剛二十歲,不過從小在繡房環境中長大,眼光卻是不差,這時將劉嬸取來的那一疊繡品一方方拿過來摸,這繡品不能說不好,其實還是不錯的,拿到市場上也能賣,比普通人家做的刺繡明顯要好不少。
但廣茂源是廣東十大名莊之首,黃埔繡坊這樣的貨色拿出去,卻就上不了台麵了。
林叔夜摸了幾塊後說:“怪不得從賬簿上看,這幾年黃埔繡坊從來沒賣過什麼成品,隻是為別的繡坊打下手賺點辛苦錢。”
賣成品和打下手,這裏頭的利潤空間可就差得老遠了。
林添財冷笑了一聲:“雖然我看不上陳子峰的為人,但廣茂源畢竟是廣茂源,粵繡的扛把子,去到外省,還得是它才能跟蘇繡湘繡蜀繡爭個長短的,他旗下的分坊出這種貨,傳出去不笑死人,連本莊的繡品聲譽都要受影響。”
“不行,不行!”他將繡品隨手扔了出去,用竹杖敲打著:“阿夜,這些東西不行!這個黃埔繡坊就是個雞肋。還是賣了吧,賣了吧!”
“繡品的確有些很不堪。”林叔夜說:“根本達不到廣潮鬥繡的水平。”
“達到離著十萬八千裏好不好!”
“但畢竟有地,還有人。有個繡坊的架子。”
“啊你還不死心”
林叔夜沒有回答,耐心地繼續摸這些繡品,終於摸到了最後一塊,忽然咦了一聲:“舅舅!你摸摸這個!摸摸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