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叔夜說:“我敬重我大哥,是因為他振興了茂源繡莊,使我粵繡暢行大明半壁;我敬重我長姊,是因為她一根繡針謁天子,成為大內首席繡師,使我粵繡領袖大明繡行。所以我敬重他們,並以大哥為榜樣。但說到親近,舅舅和娘親才是我最親近的人,這不矛盾啊。我爹生我卻不養我,我心裏的父親,其實隻有舅舅。”
林添財哼了一聲,氣就平了。
高眉娘忽而輕輕一笑,心想果然是兄弟啊,不但臉長得像,就連說話方式也是一模一樣,語氣都是這般溫和,言辭都是這般文雅,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很為別人考慮的,用這蜜糖一樣的話將人灌得滿腦都迷糊了。
高眉娘剪了一下燈芯,道:“不用等了,我跟你們一起去澳門吧。”
“啊一起去”林叔夜有些意外。
“嗯,一起去吧。”
“那更好,”林叔夜馬上說:“等拿到了古蜜,能第一時間恢複高師傅的容顏。”
林添財算算路程,要想趕上明早第一班船,最好四更就動身,高眉娘也沒什麼可收拾的,拿了一個包裹裝了一些針線,兩件換洗衣服便出行了。出門前戴了一頂短簷鬥笠,鬥笠有黑綢垂下來,遮住了容貌。
林叔夜心想:“她對自己的容貌其實很在意的,看她身段這麼窈窕,想必本來麵目未必會差。就不知道她其實幾歲了。”
包裹由林叔夜搶過幫著拿了,高眉娘戴上鬥笠,踏出門來,這才四更天,太陽還沒出來呢,月色照過來打在黑綢上,她一隻腳踏出去後忽有些膽怯,知道自己這一去多半就不再回來了,這陰苦偏僻的小木屋這些年折磨著她,卻也保護著她,此一去將似鯨歸海如鳳回天,然而風惡浪急前途難卜,因而竟然有瞬息之猶豫,可多年前的事情在腦中一晃而過,她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將這一腳踏實了。
“幫我個忙。”高眉娘忽然說。
火焰升起,很快就將高腳木屋吞沒。不少深圳的村民都嚇到了跑過來看,林添財望著火焰,忽然有些發毛,心裏想:“這女人可真狠啊,自己的家也說燒就燒。”
高眉娘卻不再看燃燒中的家一眼,隻是說:“走吧。”
既然要走了,就要斷自己的後路,因為這一步踏出已經不能回頭!
珠江口就像一個倒扣在南海上的大喇叭,廣州是喇叭的頂端,喇叭口就是伶仃洋,深圳在喇叭口的東邊,澳門在喇叭口的西邊,所以要從深圳去澳門,除非往北經廣州繞一大圈路,否則最便利的情況就是渡海。
林添財出門在外門路通,帶著三人來到屯門,劉三根雖然也駕了船來,但貼著海岸行船跟跨過伶仃洋還是不大一樣的,所以就先回去了。
林叔夜交代:“跟黎嫂劉嬸說,我去一趟澳門就回來,讓她們好生打點準備,我們回黃埔之後就要做大事。”
林添財帶了他們來到另外一個碼頭,見那裏停泊著一艘平底帆船,方頭方梢,桅杆高大,乃是一艘沙船,又叫“方艄”,既能出入內河又能作近海航行,船頭望見他們就叫:“快點!就差你們了。”
高眉娘身子輕弱,走在板橋上搖搖晃晃的有些怯怕,林叔夜上前說:“別怕。”高眉娘走了一步又不敢走,船頭又催,林添財不敢碰她,林叔夜說:“要不我牽著你走”
高眉娘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林叔夜這才牽著她,板橋走到一半,她一個搖晃幾乎要栽入水中,嚇得林叔夜趕緊攬著她的腰,衝前兩步將她拉回甲板,隻覺觸手處腰肢柔軟,跟著臉上啪的一下,**辣的疼。
林添財怒道:“你幹什麼!阿夜是怕你掉下海!”
高眉娘冷冷地看著林叔夜,不說話。
林叔夜被她打得有些怔了,摸了摸臉,說:“沒什麼,畢竟男女有別,是我唐突了。高師傅,我們找個地方坐好吧。”
高眉娘冷冰冰道:“真是好心性!連這都能忍!就不知道等你達到目的之後,是不是會變本加厲地報複回來”
“高師傅說什麼呢。”林叔夜誠懇地道:“我不是這樣的人。”
就在這時,船頭調笑道:“小娘子這腰肢搖來擺去的,跟柳葉似的,小夥子,剛才抱得很爽吧”他看不見高眉娘的臉,但看那身段,覺得是個年輕女子。
林叔夜喝道:“你胡說什麼!”
林添財咳嗽一聲:“丁老二,嘴裏放幹淨點!這是我們繡坊的大師傅!”他內外親疏拎得清,自己不爽高眉娘,可也不能讓外人損自家大師傅。
忽然一陣風吹過,吹起了黑綢,船頭丁老二猛地看見那張臉,嚇得哇哇大叫連退幾步:“鬼啊!鬼啊!”
高眉娘拉好了黑綢,碎碎幾步逃到甲板角落裏,遮好黑綢不看別人,林叔夜忽然有些憐她,走過去安慰道:“放心,我一定幫你找到古蜜。”
高眉娘語氣依然冷冰冰的:“你做這麼多事情,究竟是為了什麼。”
林叔夜脫口道:“我接掌了一個繡坊,繡坊不大,但我希望高師傅能來我這裏做大師傅,把繡坊發展起來,有朝一日參加廣潮鬥繡,因為我祖母答應過,隻要我能參加廣潮鬥繡,她就會許我認祖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