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屋內傳出來的聲音卻是有些發顫。過了一會林添財拿了飯來,林叔夜送了進去,高眉娘臉上蒙著綢,但雙目緊閉,漆黑的額頭上滲出汗珠,原來那毒膠雖然在皮膚上生根,卻並不妨礙汗水流滲。
林叔夜關切地問道:“很難受嗎”
“把飯放下,你出去吧。”她隻有一隻手可用,放下經文,拿筷子夾飯,林叔夜卻留意到那卷經文被她捏出了痕跡。
這個晚上顯然是很難熬的,林叔夜舅甥守在外間,屋內是不是傳來細瑣的聲響,但很快又壓製下去,林添財幸災樂禍:“肯定是癢的不行,哈哈。”
林叔夜道:“舅舅,高師傅畢竟是要成為我們繡坊大師傅的人,你為什麼總跟她過不去”
林添財道:“我就不喜歡這婆娘的驕傲勁。長的這麼醜,靠著一點功夫那樣作踐你,我心裏就不爽她。你要捧著她做大師傅是你的事,但要我給她好臉色看,憑什麼!”
林叔夜歎了一口氣,也是沒辦法,舅舅平時讓自己拿主意是因為愛自己,自己可不能真拿什麼坊主的身份壓他,再說舅舅也不算繡坊的人。
他看看正屋,又很為屋內人擔心。
如此過了一夜,林添財幸災樂禍到半夜就睡了,林叔夜卻在正屋外守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早上,他聽到屋內重新有響動,這才敲了敲門,門從裏麵打開,陽光透射進來,隻見高眉娘仍然穿著昨晚的衣裳,精神甚是頹靡,看來是折磨了一整個晚上,她讓店家娘子幫忙換了鋪蓋,被褥竟然半濕了,似乎都是汗水。
“哎呀,怎麼還有血!”店家娘子眼見,看到了被子上有些血跡斑點。
林叔夜也有些擔心起來,卻聽高眉娘說:“沒事,我以針刺足底罷了。”林叔夜馬上就明白了,暗想:“她昨晚得難受成什麼樣子!”
林添財則聽得有些發毛,心想針刺足心那得多痛,而要用到這痛楚來轉移注意力,那癢又得是多難受虧她忍得下來。
“出去,出去。”高眉娘沒力氣地揮手,林添財給了店家兩分銀子,才算把事情掩過去。
如此又熬到黃昏,那癢終於停止了,林叔夜算好了時辰,這才過來幫高眉娘拆解白布,卻見原來的那層黑膠似都皸裂,跟著按照古書的記載,讓高眉娘將手泡入溫水,泡了有半炷香功夫,高眉娘左手在右手上輕輕一抹,黑色的膠皮片片脫落,露出白如凝脂般的皮膚來,高眉娘舉起手來,在窗外透入的夕色下反複看著,竟忍不住流下淚來。
林叔夜看著她流淚的樣子,心道:“別看平時冰冷驕傲,可她其實沒什麼心機的。嗯,心機重的人天機便淺,天機淺者藝術不能深。她能在繡藝上練出這麼高深的功夫,心機又能深到哪裏去。”
高眉娘反應過來,趕緊擦了眼淚,手既然能好,臉自然也能好,這層困了自己多年的黑皮,終於是有機會揭下來了。
“幫我把剩下的古蜜給塗上吧。”
“古蜜分量不夠,不如等尋到另外一瓶古蜜……”
“我等不及。”高眉娘看著自己的右手:“一張臉不夠,那就半張吧。”
她主意已定,林叔夜拗不過她,便隻好照辦,卻勸她先休息一晚,高眉娘便答應了。
三人好好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仍然按照前日的流程,由林叔夜用竹子引出紅蜜,塗抹在了高眉娘的半邊臉上,她當初是臉上被潑了毒膠,手忍不住去抹的時候沾上了,所以臉上的毒膠厚重,手上的毒膠較薄,故而前者用蜜也多,塗抹了半邊臉後,剩下的古蜜已經不夠塗抹另外半張臉,卻足夠將她左手也塗抹了。
這臉部手部一起癢起來,高眉娘怕自己熬不住,就請店家娘子將自己綁在了床上,又怕發狠咬了舌頭,讓林叔夜找個木塞讓自己咬住了。店家這時候已知道他們是在治病,又不樂意了,還是靠林添財花了銀子打發。
這一回比上一回更加難過了,高眉娘自尊心重,不願意別人瞧見自己痛苦狼狽的樣子,因此一個人在屋裏頭苦熬著,有了上次的經驗,這一天她竟然連半點聲音都不曾發出來,到黃昏開門一看,卻又是一床濕了的被褥。
看看熬到第二天清晨,林叔夜送了早點和溫水進去,高眉娘吐出塞口的軟木,上麵竟然咬出血來,她也顧不上吃早飯了,先用溫水泡了左手,黑皮脫落後效果與右手一樣,再要洗臉時,忽然猶豫,先將林添財和林叔夜兩舅甥給請了出去。
舅甥兩人等在門外,林添財忍不住罵出聲來:“事情一辦好就趕人,也不想想蜜是誰拿來的!”
這時屋內忽然傳出一聲笑聲——也或者是哭聲,那聲音若哭若笑,又分不清哭笑。
林添財趕緊低聲對外甥說:“闖門!”
“這不好吧,高師傅說……”
“傻夜!你這是關心她!怕她出事。”
經過智取古蜜一事林添財總算弄明白了,自己這個外甥是老實在皮、機變在骨,果然被他這麼一說,林叔夜心頭一陣湧動,終究按不下好奇心,砰的撞開了門,口中叫道:“高師傅,你沒事……”他最後一個“吧”字便說不出來了。
上一次是黃昏,這一次卻是上午,向東的窗戶已經打開,明媚的陽光灑滿窗邊的梳妝台,高眉娘正拿著鏡子,端詳著自己的臉,那脫了黑皮的半邊臉恰好麵對這邊,聽到聲音眼睛斜斜望了過來,飛挑的眉毛上還殘留著水珠,臉上的皮膚卻如同初生的葉芽一般。
這是一張不到二十歲的少女的側臉,美得就像剛剛下架的頂級刺繡,光奪人目,豔麗得不可方物,林叔夜隻覺得自己氣都要喘不過氣來了,又隱隱覺得這張臉、這個眼神,都似乎曾經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