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ㅷ�房間裏是黑的,陳木年睜開眼看向天花板。他等著一雙拖鞋走過來,在天花板的背麵,鞋子裏是六樓上金老師的兩隻腳。陳木年從未見過金老師,但他熟悉他的拖鞋,很多個夜晚他都聽見那雙拖鞋在他頭頂上走,或者是掉在地板上,拖拖拉拉,劈劈啪啪。最初,他根據拖鞋與地板摩擦的聲音,來判斷它們走到了天花板的哪個角落;後來,他推測這雙拖鞋的質地、材料和形狀;半年之後,陳木年認為金老師的拖鞋是塑料的,硬底,四十碼,中跟,方形跟,中空,市場上最便宜的那種。然後陳木年就仿佛在黑暗裏看見了它們,底兒朝他,在他的天花板的背麵起起落落。一過晚上十一點,它們就開始像偉人一樣焦慮和憤怒,在陳木年的睡眠之上運動不止,直到他在後半夜的某個時刻疲憊不堪地睡著。
現在,他等著一雙新的拖鞋走過來。在他的想象裏,這雙拖鞋和地板的關係是和諧的,它們經過地麵如同鬆鼠的尾巴溫柔地掃過。當然會有聲音,但對陳木年的睡眠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甚至可以用來催眠,像清風拂過花朵和樹葉,是一種別開生麵的旋律。他對此有信心。
可是天花板一聲不吭,像不存在一樣安靜。陳木年隻好想象自己的腳,光溜溜地經過天花板。若幹時間以前,他希望樓上的金老師也能光腳走路,向貓學習,那樣他就可以夜夜安眠。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他看著自己的腳走在黑暗的天花板上,腳印明亮,發出淡淡的銀光,一個摞著一個,直到無數的腳印把天花板踩白,金老師的拖鞋還沒開始出場。陳木年扭動僵硬的脖子,看見月光從窗戶外進來,升到了天花板上。隔壁室友的鼾聲響起來。
也許金老師不在家。陳木年的眼睛發澀,忐忑地閉上眼,今夜不用數綿羊了。
像突然做了個噩夢,他看見了一雙拖鞋經過天花板,然後經過腦門兒和眼皮,接著聽見了聲音,吧嗒吧嗒。塑料的,硬底,四十碼,中跟,方形跟,中空。陳木年睜開眼,發現自己並沒有睡著。金老師腳上的偉人開始焦慮了。陳木年仔細聽,沒錯,還是它們。他睜著眼躺了一會兒,沒開燈就起來,開門爬到了六樓。他敲門的聲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半天門才開。陳木年看見傳說中的金老師瘦小的身子堵在門口,右手開門,左右一把畫筆,嘴裏還叼著一支。他隻聽說金老師是搞美術的——油畫,學校裏的不少人都認為他是繪畫天才,將來說不定可以成為大師。陳木年早就做好了接受藝術家形象的準備,但金大師還是讓他的想象力感到吃力。頭發比他在電視裏看過的所有畫家都亂,又長,卷曲,像一度流行過的爆炸款女式發型,一張三十多歲的小臉堅硬地藏在頭發叢裏。隻在下巴上允許長胡子,照著紹興師爺的造型修剪過的。身上是一件肥大的牛仔背帶褲,胸前那塊塗滿了繽紛的顏料,看起來像一幅印象派大師的傳世之作。金老師本人則像一個油漆匠,如果戴一頂白帽子,也可以直接去飯店裏掌勺。他的背帶褲太像一件圍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