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陳木年是可以保送研究生的,可以直接做沈鏡白教授的學生。他成績不錯,尤其專業,學問已經有點兒樣子,文章寫得也漂亮,沈鏡白十分欣賞。在沈鏡白找他談話之前,陳木年一直想念的專業其實是比較文學,覺得東拉西扯地搞文學才有意思。保送名額下來之後,他已經有戲了,下午在圖書館裏借書,碰到沈鏡白教授也在找書。沈老師問他在找什麼書,他說外國小說。
“想保送哪個專業?”
“比較文學。”
“比較文學?英語怎麼樣?”
“還行。”
“原著能讀嗎?”
“差不多吧。”
沈鏡白讓他等一下,去外文館拿了一本原著回來,隨手翻開一頁,說:“這兩段給我翻譯一下。”
陳木年掃了兩行,眼都藍了。那東西簡直是不同於英文的另外一種語言,整個兩段他隻看懂兩個短句,還不敢肯定翻譯一定準確。
“怎麼樣?”沈老師說,“我隨便抽的一本。”
陳木年隻會擦汗了。後來陳木年知道,那是本理論著作,看不懂也不是什麼大罪過。但在當時,他一下子就被打蒙了,覺得要是這麼闖進比較文學,真不知道到時候是怎麼死的。
“不喜歡古代文學?你有幾篇論文我看了,挺紮實,也有點兒想法。再慎重考慮一下。”
沈鏡白走了,陳木年抱著找到的幾本外國小說不知道該怎麼辦。都是翻譯過的。他再去外文館找剛才的那本書,怎麼也找不到,最後就抱著幾本翻譯小說出了圖書館。
第二天,沈鏡白讓學生通知陳木年到他家裏去一趟。陳木年到了他家,沈鏡白正坐在老式藤椅上看一本英文書。看到陳木年來了,把書遞過去,“這就是昨天那本。”
陳木年隨便翻到一個地方,頭腦中又是嗡的一聲,還是不知所雲。
“英語過了六級說明不了任何問題。”沈鏡白說,抽煙的時候嘴張得很大。他六十歲出頭,滿嘴的牙齒都是黑的。“考慮得如何?馬上就要填誌願了。我們是個小學校,條件有限。優秀的人才也不願意來。每年考進來的,也就混個文憑,我也不打算指望他們了。”
陳木年還在翻那本英文原著。
“還要再考慮?我希望能招到一個各方麵都不錯的學生。”
沈鏡白是學校的一塊牌子,對先秦文學一塊的研究在全國都是掛得上號的。不管是做學問還是其他方麵,做沈鏡白的研究生,在即將保送的學生眼裏,都是一樁好買賣。陳木年知道,不少人在暗地裏用勁兒。
當天晚上,陳木年打電話給沈鏡白,說他報了古代文學。他覺得沈鏡白的文人氣比較足,他願意挑一個真正的文人做自己的導師。沈鏡白在電話那頭哈哈笑了,說:“好。從明天起,你就開始背誦《論語》和《孟子》。”
照這樣下去,陳木年就是相當地順了,卻在畢業前夕出了事。
課業結束,保送的事也確定了,被壓抑了四年的出走欲望重新抬頭。一抬頭就不可遏抑,簡直是揭竿而起。他就是想出去走走,走得越遠越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看那些從沒見過的人和事。最好是白天步行,晚上扒火車,不要錢的那種夜火車,如同失去目標的子彈那樣穿過黑夜,然後在第二天早上,停在一個破破爛爛不知名的小鎮。他就從這個小鎮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作為一個闖入者,一個異鄉人,遊走,聽聞,湊上去說幾句,搖搖晃晃經過高低不平的沙石路麵,離開這裏去下一個地方。接著步行,扒夜火車。他對夜火車情有獨鍾,覺得真正的旅途應該在黑夜的車廂裏。拉煤的,運木材的,最好,找一個隱蔽的角落蜷縮起來,看著天越來越大,星星越來越近,世界越來越遠,做幾個空曠透明的夢,真要美得冒泡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