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大地震,留給了我們太多的痛苦與悲傷的記憶,同時抗震救災的偉大行動中又留給了我們太多的感動。這一切都是為了兩個字—生命。
這是活著的人與死去的人之間的一次靈魂與肉體的告別與重合,它因此變得如此的壯烈與壯麗。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這更悲慟與精彩。
人世間的一切事,皆因生命而產生光芒與輝煌,也皆因生命而流逝黑暗與罪惡。地震帶給人類的是瞬間產生的生命悲劇,而這個悲劇並非因為瞬間的死亡而永遠停留在悲痛的哭號與眼淚,它還會滋生為抗爭這種死亡而出現的另一種更加堅韌與不屈的生命力量。所有一切慘烈的死亡和英勇的搶救都在彰顯著人的生命的偉大和尊嚴。
人,活著的時候,是需要尊嚴的。用百姓的話說,就是麵子。中國人幾千年來一直用獨特的麵子來詮釋自己的人權思想。因此當某一個人在死了之後,那些活著的人會盡一切可能來滿足死者的麵子,包括給他們體麵的衣飾,與活著的時候一樣的生活方式——那些陪葬品就是寄托了生者對逝者的一種尊重。隻有那些生前不被人們尊重的人,才會被拋屍荒野。
在災區,我聽到了太多親人與親人之間的那種感天動地的生死離別之情。有一張照片上一個中年男人為了讓亡妻能進殯儀館火化,他將已經死去的妻子用紅市包住臉,然後綁在自己身上,用摩托車馱著亡妻送她最後一程。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發生在空降兵的眼裏,所以部隊的一位新聞工作者攝下了這個鏡頭。
其實,在災區采訪時,我聽到和看到這樣的事很多。我想以自己的方式向讀者報告,因為我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些是不可能在新聞媒體上出現的,多數人也不可能聽到和看到另一種災情下的人類的表現,而其實從某種角度看,它比那些在廢墟中奮勇搶救生命的場麵和義舉更加催人淚下和悲壯。
它是我們人類最後所獲得的尊嚴,並將這些瞬間永恒地定格在中國的名字之下——
定格在搶救現場的最後尊嚴
某學校教學樓的垮塌現場,一名孩子被瞬間倒下的水泥樓板壓斷了脖子……當救援隊員將她抬出現場的時候,頭顱突然掉下,嚇得許多人一陣恐慌,躲至三丈之外。可是這個學生的班主任,毫不膽怯地上前去抱起掉在地上的頭顱,然後給孩子重新按在脖頸上麵。為了能讓前來認屍的家長看個完整,這位教師守在首體分開的學生身邊整整一個雨夜….-
12日的夜晚是每個人的心都在寒戰的冰冷之夜。某學校操場上擺著越來越多遇難者的遺體,而在十幾米之外的廢墟現場,大人們都在拚命搶救那些不停地呼喊著救命的生命。沒有大人顧得上已經死去的孩子們,他們隻能被暫時安放在操場的泥地上,與那些剛從驚恐中逃脫了死亡的活著的孩子們待在一起。
沒有人去教那些活著的孩子這個時候你應該做些什麼,也沒有人去教那些活著的孩子你怎麼麵對離別你的那砦小夥伴,可是當大人們沒有辦法再在黑暗中進行搶救時,他們向操場上看去,卻都麵露敬重——雨中,那些活著的孩子或用雨具,或用書包,也有用塑料布,更多的是用自己的衣服,在為一個個死去的小夥伴遮風擋雨……他們的臉上絲毫沒有恐懼,相反個個顯得那樣的堅定不移。
北川中學的搶救現場從14日起,已經很少見到生還者,成批成批的花季少女和少年被救援隊員抬到操場,一個挨一個地擺在那裏,由於離別生命的那一刻經受的各色各樣襲擊而死亡的孩子們的表情與麵容各不一樣,令人心痛至極。遇難孩子的遺體又一時沒有可能迅速處理。而就在這時,不知是誰想到了一個辦法,他們找來孩子們丟失在廢墟裏的書本或作業本,然後一個挨一個地將孩子們的臉蓋住……搶救現場的戰士們後來告訴我,說現場至少有幾個不知姓名的人-直守在那些永不再說話的孩子們身邊,隨時準備拾起掉落的書本,重新蓋在死者的臉上。餘震隨時而來,風也刮來,遮在孩子們臉上的書本不時被吹落或震落,但很快又有人上前輕輕地拾起書本,重新給永遠安眠的孩子蓋住他們的一張張痛苦的臉……
這在驚心動魄的搶救現場,似乎是個非常不起眼的場景,但它卻讓悲痛的現場平添幾分肅然。
有人告訴我,曾經有個女學生被抬出廢墟時,褲子已經被撕碎而不能掩體了。隻見一個年輕的小戰士立即脫下自己的迷彩服,然後認認真真地給這個女學生穿上,像對待自己的妹妹一樣……
地震像一個惡魔,它不分手段,用最極端的殘忍方式來毀滅人的生命。
一個孩子被斷裂的牆體鋼筋刺破了腹部,紛亂的五髒撤落在地。孩子的家長看到這一切後,立即昏死過去——這娃兒不是我的!我娃兒不是這樣的!家長瘋了,幾個小時癱在地上哭著不承認那是自己的孩子。70多歲的爺爺捧著孩子身匕一直戴著的寫有名字的胸徽,老淚縱橫地跪在地上,為自己的孫子,一樣一樣地撿著沾滿灰塵的五髒六腑,然後用布擦幹淨,再安進孫子的腹中。這是娃的,不能少了一點也不能少的……
老人這樣一直忙乎了三個多小時。旁人見了無不淚雨紛飛。
13日,某山區小鎮的一所小學廢墟前的停屍處,一位從山上趕來的家長抱著已經僵硬的孩子身體,突然發現孩子少了_一隻小胳膊,便哭著衝剄廢墟裏拚命刨挖,像尋找自己失落的生命一樣,很快她的十指淌血,又昏死在現場……
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幫這位母親把她孩子的小胳膊找到!鎮上的一名幹部對現場搶救的幾十名幹部群眾這樣說。
於是,幹部和群眾們重新將一堆堆廢墟進行搜索。其實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按說孩子的斷胳膊應該在挖出她的地方找,可偏偏在那個地方找不著,周圍四五平方米的廢墟堆裏就是不見斷落的小胳膊。
把範圍再擴大一倍!現場的一名幹部指揮道。於是十幾個幹部群眾包括老師又開始向更大的範圍內尋找,他們扒開一堆又一堆廢墟,沒有找到小胳膊,卻意外地發現了另一個同學的遺體和兩條斷腿……
我真不想找了。實在讓人受不了!一位同是當母親的婦女刨著刨著,突然—下坐在地上痛哭起來,說啥也不願幹這活了乙她的孩子雖然幸免於難,可她受不了眼前一幕幕悲慘的情景。
小胳膊最後終於找到了,是在十幾米外的一個樓板的夾縫裏找到的。有人估計當時樓板削斷了那位同學的胳膊後,正好被另一塊斷裂的樓板反彈出去了,所以才甩出了那麼遠。這已經是五個多小時以後的事了,現場負責人讓另外幾位婦女幫著那位遇難者的母親,用縫衣服的針線為她已經逝去的孩子縫上小胳膊……
寶貝兒,媽媽願意隨你去。媽媽不想再活了媽媽就想這樣一直摟著你啊啊嗚嗚—那個母親與自己的孩子平躺在臨時停屍處,久久不起……
同為13日。某家屬宿舍樓倒塌現場。一位部隊連長正指揮一隊戰士將十多塊樓板移開,當最後一塊樓板被掀開之後,他們看到了慘不忍睹的一幕:一位男性遇難者的遺體被壓得麵目全非,僅有七八厘米高,完全被壓扁、壓爛了!而這位遇難者的家屬就在離搶救現場僅十幾米的地方等待著認領……這麼個樣子咋讓家屬看呀?部隊官兵愣在現場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先去把家屬穩住了。這裏我來!說著,連長慢慢弓下身子,輕輕將自己的雙手插進那具已經不成形的遺體底部,然後緩緩托起,又一步一步輕輕地走出廢墟,向旁邊的那頂當作臨時停屍房的帳篷走去。
快躲開!躲開——!連長托著那具麵目全非的屍體走過的地方,原先圍觀的人紛紛退到了很遠的地方,人們恐懼這樣的遇難者遺體,因為確實太慘了!
按理,這樣的遇難者遺體必須進行特別的處理:放進裝屍袋,直接或火他,或掩埋。但現在家屬還沒認領,所以必須保證遇難者盡可能的最後的那分尊嚴。這位連長知道自己的官兵也有人很懼怕罕見的遇難者遺體,便默默地獨自承擔起了為這位遇難者整容的任務。
現場的場麵無法用文字描述,也不可能用攝像鏡頭記錄。隻有我們的連長同誌一個人在那裏用雙手和幾塊布條,幫著遇難者從頭到腳進行最後的一次關懷——三個小時後,這位連長從帳篷裏出來的時候,渾身都是血跡。我想吐、吐——他隻說了_一句,便當場癱倒在地……
墓地與火葬場前的那一份尊嚴
多次往返於地震災區之後,我似乎患了一種脆弱的神經質:每每踏上災區的土地時,我的雙腿就會感覺特別的軟,尤其是踩踏在那些倒塌的樓群和村莊的廢墟上時,我總感覺自己的雙腿有些不聽使喚——敬軟的,像踩在霧裏雲裏一般……後來我明白了,我明白自己的敏感的神經在發生作用:我的幻覺裏怕自己的雙腿踩疼了那些仍在廢墟裏沉默的遇難者的靈魂,怕自己的雙腿踩醒了那些長眠於廢墟中的遇難者痛苦的感覺……這種意識叫我不敢重新回到那些曾經被5-12大地震掩入地獄的人們遇難的地方。
我想不管是已經化為煙塵的靈魂,還是仍埋在廢墟沒有被挖出的遇難者,他們都會因我的踩踏而有所感覺。
生者與死者其實還是有許多相通的信息與感應的。要不然這個世界就不會再有人議論鬼說了。
在地震過後一個多月的某一天,網上突然傳出一則消息,說北川城內有生命跡象。雖然後來沒有找出幸存者,但我仍然認為埋在廢墟裏的—萬多北川人中,肯定還有人仍然活著,隻是我們有限的能力沒有辦法去拯救他們而已——我們這些貌似很強大的生存者,其實有時很沒有能力。僅靠一個生命探測儀想完成對所有幸存者的判斷是非常有限和不準確的。生命在自然界千變萬化,誰也不敢說深埋於廢墟中幾十天後的生命就永遠不能複活。奇跡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還是一句老話:隻是我們能力有限而已。
從災區回來的人,都會有一個同感,那就是對生命的重新認識。
活著多好啊!這幾乎是經曆大震後的所有生還者的共同心聲。是啊,活著多好!活著,我們可以舒暢地呼吸,可以盡情地享受生活的甘美,可以想說就說、想做就做。這就是生命的惠義和生命的自由。但死者卻不能,他們隻能在廢墟裏等待活著的人對他們的處置,一切都是被動的,沒有選擇。
人類自有曆史以來,世界上發生過無數次劫難。不同時代,不同文明社會裏,對生命的處置很不一樣。過去西方社會的一些人權主義者經常指責我們中國人不講人權,似乎隻有他們才最講人權。人權包含了對死者的尊重。一旦戰爭和災難光臨我們的時候,某些戴著有色眼鏡的西方人士出於他們的人權觀偏見,總在指責我們。然而在此次的汶川大地震中,西方人的聲調大有改變,原因是他們發現:中國人對生命的尊重其實不比他們差,甚至表現得更為突出。
這是中華民族在此次大地震中獲得的一份尊重。
許多記者和媒體似乎並沒有太多地把鏡頭移到一個特殊的領域——對遇難者遺體最後處理的細節上。也許是太多的搶救生命的現場太感人、太緊張和太驚心動魄了,也許是對遇難者遺體的最後處理不易被人知曉和難以采訪到。但這個問題引起了我的特別關注——所以我用特別的場景來向廣大讀者報告這樣的內容,原因之.是:我堅持認為這是體現民族精神的另一個輝煌點。
它可以顯示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文明進步程度。
大地震後的第三天,搶救工作正處在最緊張的七十二小時左右的時候,來自總指揮部的一項新的指示正在災區的各個搶救隊伍裏悄然傳開與執行著——必須認真處置每一具遇難者遺體,確保對死者的尊重,以告慰那些遇難者家屬。
汶川地震帶來以前我們很少遇見的一大問題是:由於交通和通訊的阻斷,加之多數震區在偏遠的山區,大量的遇難者遺體不能在當時獲得家屬的認領。而夏季又加雨淋之後的遇難者遺體,一般隻能存放兩至三天,數以萬計的遇難者遺體如果得不到及時的處置,時間越長,不僅對他們的家屬不好交代,更重要的還可能造成比地震更具毀滅性打擊的疫情的隨時泛濫。而中國人的傳統習慣告訴我們:死者必須盡可能地獲得家屬認領。可是時間並不允許,像汶川等多數地方的營救幸存者的戰鬥還在緊張地進行著,山區的村寨甚至在一個星期後連空降部隊都無法進入。遇難者遺體不可能再暴露在外麵——一項特殊而必須盡早處置的事擺在了政府和各個戰區的救援隊伍麵前。
就地處置——毫無疑問是唯一的選擇。
說容易,做起來卻非常之難。這項特殊的艱難的任務給政府和救援隊伍帶來了不少的困難和麻煩。
首先是那些已經有家屬認領的遇難者遺體的處置。因為巨大的不幸來得奕然,那些雖然明知與自己的親人已經生死兩個世界了,但活著的親人仍然不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們不願意就這樣草草地處置親人—一有人甚至把遇難的親人背回家後,供在帳篷內幾天不願別人來打擾。
一個失去妻子和女兒的男子,說什麼也不願把死去的妻子和女兒交出來。他說他已經不想活了—一房子沒了,妻子和女兒沒了,我活著幹啥?他的腦子裏隻有一個死字。他認為隻有與妻子和女兒一起升天,才是最好的結果。幹部前來動員,說破了嘴皮仍然動不了那兩具遺體。
你真愛她們嗎?幹部們換了_一種方式動員他。
他翻翻眼皮:不愛她們我幹啥天天守著她們?
你很恨地震奪去了你兩個親人的生命嗎?
我恨死了老天!它不長眼!
既然你恨老天不長眼,為什麼還甘願讓老天欺負你的親人?
什麼意思?他不明白。
這不明擺著——老天已經讓你失去了兩位親人,現在它又不想讓你兩位親人有個完屍,它想讓你眼睜睜地看著她們爛掉……你就這樣甘心?
他不說話了。突然又號啕大哭起來。
終於他放開撲在妻子和女兒身上的身子,讓幹部和救援隊隊員將死去的妻子和女兒抬人已經準備好的棺材內,並且親自找出妻子和女兒沒有穿過的新衣服,讓娘倆在離開他的最後時刻,體體麵麵地留了一個遺照……
某中學掩埋遇難者遺體的墓地上,幾十名軍人和當地政府工作人員正在忙碌著。有的將一具具遇難者遺體裝入黃色的口袋裏,進行最後一次消毒處理;有的則在揮動著鐵鍬挖掘墓穴,丈量著高度與寬度;有的則把遇難者身上尋找到的某一遺物珍藏下來,裝入固定的小包裏…..上百具遇難者遺體被一一埋入地T。
從墳墓的標誌上可以清晰地辨認出,有的遇難者是有名有姓的,有的則是無名墓—它的數量占了三分之-之多。顯然,這個遇難群體是在地震非常嚴重的坍塌地。他們大多數是十六七日後被救援部隊用推土機和挖掘機從廢墟裏清理出來的。
看不清了。有的連家屬都辨認不出來了。一位地方官員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