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行政樓小會議室,氣氛凝重。教導主任、副主任、三位副校長,以及“文革”期間因受迫害而提前病退的老校長趙啟賢均已在座。年輕的陳德愚校長身穿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精神飽滿,黧黑而硬朗的臉上透出剛毅與幹練,鏡片後深邃的目光充滿睿智和不容置疑,但偶一微蹙的雙眉,證明他心情並不輕鬆。
“各位領導,各位老師,本人在和平村讀書的時候,你們都是我的老師。‘文革’結束後,學生臨危受命,擔任本校校長一職,當然也感謝各位老師抬愛。而今,建興中學遇到了麻煩,和平村毀了,張永泰老師犧牲了,學生住宿問題十分嚴峻。縣上處分決定還沒有下來,我這個剛上任的校長肯定難辭其咎。這不重要,經過‘文革’的各種磨難,個人榮辱早已如過眼雲煙。關鍵是高考臨近了,這可是‘文革’後第一次夏季高考啊。唔——唔——”
可能覺得會場氣氛過於低沉,他把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嘴唇上,麵向蔣副校長尷尬一笑。蔣副校長也會意一笑,從口袋裏摸出一盒壓得皺巴巴的“春耕”,扔給陳校長及另外一位副校長各一支,然後自己嘴裏也銜上一支。陳校長啪地劃燃火柴,耐心等到火苗在他眼前燃成火海才把煙湊上去,美美地吸上一口,然後從口中噗地吐出一股藍色的濃煙。
他注視著火柴燃燒後的炭梗漸漸彎曲成“9”字,才抬頭繼續說:“去年冬季的高考,由於通知太突然,全縣都考砸了。縣上下了死命令,作為重點中學的我們,今年務必要有所作為。縣上連考生每人五角的報名費都代為支付了。今年全國考生人數估計與去年冬季差不多,也有五六百萬。十年動亂,誰都耽擱不起呀。聽說為了籌措試卷紙張連‘毛選’都暫停印刷了。所以,目前我們所有的工作重心便是準備高考。
“至於和平村的事,縣公安局已責成建興派出所所長任家剛正在調查,大家不必分心。我宣布幾點:一是由歐陽軒副校長負責組建學校治安聯防隊,加強校園及所有師生宿舍的安全防範;二是由教導主任董尚林負責抓畢業生及全校學生的學習工作;最後,我一——旦——有事,由常務副校長蔣永平接替我主持全麵工作。”他把“一旦”兩個字說得很慢很重,好像隨時都有意外發生。
和平村大火,陳德愚隱隱覺得十分可疑。他感到一雙罪惡的黑手正在伸向自己。
晚自習結束後,喧囂的校園漸漸靜下來。陳德愚配合蔣校長檢查完當天的工作,順道看了一下食堂的文師傅,提醒他注意學生的飲食安全,禁止一切不相關的人進入食堂裏間。挨著看完西側門、正門、東側門,在昏暗的燈光下,踏著沙沙作響的煤渣小路,向緩坡上的教師宿舍走去。
當路過小路一處由木工房臨時調整的男生宿舍時,他聽見有人學著阿慶嫂的腔調,尖起嗓子在唱樣板戲《沙家浜》:
壘起七星灶,
銅壺煮三江。
擺開八仙桌,
招待十六方。
……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雙手後剪,繼續前行。
推開寢室的門,拉開燈。一張白紙從門框上方掠過他頭頂飄然落到地上,他俯身拾起,連同手裏的黑色仿皮提包,啪的一聲隨手扔到暗紅的木桌上,然後將自己四仰八叉地砸到床上,張臂張腿嗨呀連聲地伸著懶腰。突然,他像被錐子錐到屁股似的猛地從床上彈起,撿起地上那張白紙。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筆畫淩散生硬,像剛上學的小學生所寫——
“小心!”